羽翼嘉年华是茵郁市特有的年度庆典，形式、内容与传统的节日庆典类似，只是多了几个当地特有的飞行节目。两人见到娜琪时，茵郁市的道馆馆主刚刚乘着盔甲鸟降落，将坐在身前的孩子从宝可梦的背上抱下来：“来，小心一些。下一个是谁呀？”
队伍首位的孩子高高地举起手来：“娜琪姐姐，是我！”
这便是羽翼嘉年华的经典节目之一了：在茵郁市道馆首领的保护之下，孩子们乘上飞行宝可梦，体验一回翱翔天空的畅快感。俐俐小时候同样喜欢这个环节，年年都要飞上几圈才肯罢休。正当她陷入回忆的时候，娜琪看见了她（或者大吾），一边挥手一边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晚上好，两位。”她语带打趣地问道，“是我错过什么好消息了吗？”
俐俐茫然。大吾微微一笑：“不，没有。”
“那么回头见啦，孩子们还在等我。”娜琪笑道，“祝你们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
美好的夜晚。这一形容使她心猿意马。放在旁的时候倒没什么，眼下正值庆典，四处皆是手牵着手的情侣们，少有她与大吾这般相敬如宾的一男一女。说起来，这到底算什么呢？他们并非“约会”，只是单纯地参与了同一饭局——半途溜了出来——顺便去附近走了一走——仅此而已。俐俐试图为这状况找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形容，然而以她在恋爱方面的零经验，搜寻这一形容的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
她在思索之间瞥向大吾。青年挽着他的西装外套，走得目不斜视。他穿着纯黑色的混纺衬衫，垂顺布料被他的肩背线条架得板正、挺括。至于那张雕塑般的面孔所呈现出的神态，只能说是非常、极其、特别地正人君子。俐俐同样非常、极其、特别地好奇，当这张面孔被沾染上哪怕一点点的濒临失控的情绪，究竟会是呈现出何种模样。以她对大吾的浅薄认知，这完全是想象之外（甚至限制级别）的内容。
俐俐琢磨入神，没能留意一对情侣正在横穿她的前方。所幸大吾及时拉住了她，那对情侣便撞上了前一位老大爷，手上奶茶撒了满地。
“对不起对不起！”
“哎，你们怎么不看路啊！”
牢骚声与道歉声响了起来，然而俐俐仍在发呆，因为大吾的手仍握在她的手肘处，指腹粗糙且温热。
“我们走。”
他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从嘈杂的背景音中脱出，带着截然不同的质感与厚度。急行之间，他们绕到人群外围。俐俐原以为大吾很快便会松开她的手肘，然而他的五指竟然沿着她的小臂滑了下去，越过腕骨，绕行到了她的手腕内侧。
“？！！”
掌心相贴的那一瞬间，她的手指倏地颤动，指缝顺势张开，入侵者的五指便顺利地填入了她的指缝之间。很久很久以后想起这一刻，俐俐仍然不知道那时的她究竟发了多久的呆，只记得大吾以近乎镇定的口吻对她说：“如果觉得讨厌，你可以松开。”
“……不，我……”
一点都不讨厌。她只是感到茫然、无措、心跳如雷，甚至带有一点点的熟悉感——梦中的他牵过她的手——可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俐俐无从思考这个问题。即便她与西利尔最要好的那段时间里，对方同样没有碰过她的手，只会将胳膊大大咧咧地搁在她的肩上，非常轻浮地凑到她的耳边与她说话，这完全是一种表演性质的暧昧。那么……
她的睫毛轻微地颤了一下。
“我不介意。”
来吧，她想。表演性质的镇定，谁不会呢？
进入主干道后，人流更加密集。除去五花八门的小吃摊位，射箭、射击、捞角金鱼之流的娱乐摊位同样大受欢迎。俐俐首先注意到了一家彩塑店的宝可梦模型，一只惟妙惟肖的小碎钻模型牢牢抓住了她的视线。
“能不能再便宜一点？”她问老板，“虽说是纯手工的，它的质量只是一般般的程度。五折不可以吗？”
“小姑娘，这特制颜料可是一点一点涂上去的……”
砍价持续了几个回合。俐俐表态：“我是真心想要的。”她拉过大吾的手，“老板，他和小碎钻是不是很像？这是缘分，你便宜些卖给我们吧。”
老板眯着眼端详大吾的脸：“确实挺神似的。说起来，我总是觉得小碎钻同咱们的冠军先生很像，这么看，你男朋友也同冠军先生挺神似的……”
此言一出，两人皆默。老板眨了眨眼：“哎呀，这是本人？”
两人从彩塑店出来，俐俐手上提着纸袋，纸袋里装着小碎钻模型。她最终以六折的价格买下了这件彩塑。
“这一只送给你。”她对大吾说，“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你收着吧。”
“倒不是不值钱，只是被你砍得不那么值钱而已。”
“原价太夸张了。我家里，我是说卡洛斯的家里，有一个镶满钻石的小碎钻模型，那才是真正值钱的东西。”
说到兴头上，她当真划开手机，翻出旧照同他共赏。两颗脑袋挨在一起，他的声音贴着耳朵传来，低沉含笑：“很漂亮，的确……同我很神似。”
俐俐红了耳根，半是因为近距离的接触，半是因为她的秘密仿佛被戳破了似的：当年她看中那只小碎钻模型，又攒了几个月的实习工资将它买回来的原因，的确在于小碎钻的外形令她想到了大吾：浅灰色的体表，银蓝色的眼睛，兼具钢属性与妖精属性，可爱又帅气，这不正是宝可梦界的幼年大吾吗？
这些旧事，俐俐自然是不会向他和盘托出的。恰好宝可梦们兴致勃勃地跟了过来，她从钱包里取出一些纸币，交给行事令人安心的火焰鸡。待它被宝可梦簇拥着离开之后，她又看中了射箭摊位的头奖：一只做工精细的路卡利欧大玩偶。
“再等我一下好吗？”她说。
大吾微笑颔首，目送着她走向柜台。嗖嗖十支箭后，老板满脸认栽地表情将玩偶递给了她：“您练射箭多久了？”
俐俐从前是弓道馆的学生，时常被他撞见背着箭包跑来跑去。从那流水般的优美动作来看，她在卡洛斯仍然保持了这一习惯，那么弓箭与她少说也打了十多年的交道。
想起什么似的，大吾微微晃神。
“大吾？”
粉裙子的姑娘停在他的面前，双颊泛红，眼瞳明亮。他眨了眨眼，微笑：“非常漂亮的准头。我猜你有在保持一定强度的练习，是吗？”
“我常去密阿雷市的射箭馆。”她脸更红，随后掩饰般地低头，“只是消遣，不算练习。”
“秋天大道的那一家么？我去过。”
抚平裙摆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间，俐俐很快反应过来：大吾是去过卡洛斯的。那时卡露妮结束了她的进修课程，从丰缘回到卡洛斯；作为交往对象的大吾随行而来，在卡洛斯度过了长达一年的时光。俐俐大约知道两人是在那时分手的，但她不怎么想进一步地了解缘由：“嗯，是那里。”
她顿了顿，岔开话题：“你有什么想玩的吗？我想我的宝可梦们快回来了。”
“那么，去那边坐一坐如何？”
附近摊位卖着清凉微甜的檬柠果茶，大吾顺手买了两杯，两人一同在长椅上落座。俐俐将路卡利欧玩偶摆在她的腿上，低头捏着玩偶关节处的针脚。她暂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周围人来人往，说话声、嬉闹声不间断地响着，恰到好处地填补了两人之间的空白。
终于，她听见大吾轻轻咳了一声：“我……”
“Rio——！”
蓝影疾奔而来。
宝可梦们适时地涌了回来，各自拿着五颜六色的战利品。小波导勇者很快瞧见了那只栩栩如生的路卡利欧玩偶，两眼瞬间放光：“Rio？”
“是给你的。你喜欢吗？”
“Rio！Rio！”
路卡利欧玩偶几乎与它差不多高，但是利欧路更开心了，当即扛着玩偶转了几圈，收获一片艳羡的目光。俐俐不自觉地笑了笑，偏头看向大吾：“你刚才说什么？”
对方含着吸管看她，冰川色的眼眸含着难以捉摸的情绪，然后他眨了眨眼，笑了：“我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
“在你眼里，丰缘更好，还是卡洛斯更好？”
俐俐大懵：这是什么问题？
“都……都很好。”
大吾笑得更深：“这种程度的回答，可是糊弄不了我的。”
他仿佛打定主意要她给出一个回答，一个二选一的回答。俐俐困惑地咬着吸管，复又用舌尖将它轻轻撑开，再咬扁、撑开，最后将这个问题抛了回去：“你呢？”
“……嗯？”
“你是怎么想的？”她问，“丰缘变了很多，不是吗？这里多了很多卡洛斯的厂牌、商品，紫堇市甚至参考着密阿雷市变了样子。如果这是由你主导发生的变化，你在期望丰缘变得更……接近于卡洛斯吗？”
这个问题乍听不难，真要往细里想，倒是可以寻出一点尖锐之处。但小姑娘的眼神偏偏是纯粹的、温驯的。大吾不得不承认，在面对这双眼睛的主人的时候，他头一次产生了无所适从的为难感：他拿不准她的心思。
“由我主导？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他半开玩笑地投出了直球，“因为卡露妮？”
——效果拔群。
仿佛击剑手的正面交锋，你来我往之中，属于大吾的剑尖擦过了那张小巧玲珑的面具。他看见了一闪而过的堂皇情绪。
“我没这么想。”俐俐将眉头皱了起来，“我只是想，或许你在卡洛斯见到了什么特别的事物……我没想探听你的私事。”这是真心话，“如果我的主观臆测冒犯了你，对不起。”
沉默持续了四五秒，就在俐俐开始反省她的语气是否过于生硬的时候，她听见了大吾的轻笑声：“你完全没有冒犯我，俐俐。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
“…………”
“我并不希望丰缘变成卡洛斯，抑或是别的任何地区的样子。但卡洛斯有它的先进之处，譬如能源，譬如技术，这是我感兴趣的东西。从我的曾祖父一代起，德文公司就在着手这一方面的研究。”他略一停顿，“至于你所说的变化，我的确做了一些微小的工作；后续的商业行为并非我所主导，而是相关利益方权衡、博弈、协商的结果。紫堇市与密阿雷市结为友好城市，那是铁旋先生与希特隆先生的共同意向。那么，你已经去过紫堇市了？”
“只是路过。从空中看下去，那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的确不一样了，下次我可以陪你参观那里。”大吾微笑着说，“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私事也没关系。”
俐俐默了，而后继续摇头。
“真的没有？”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俐俐哑然。他很想——他很想她过问他的“私事”吗？
在她再次摇头之前，银铃般的女声响了起来：“俐俐？那是不是俐俐？”
两人同时回头。穿着驼色兜帽外套的姑娘走了过来，明眸皓齿地笑着，兜帽里露出一点绿松石色的发梢。她的身后立着一道颀长的白衣身影，大吾无奈笑了：“我就知道你在这里，米可利。”他顿了顿，“很久不见了，琉琪雅。”
“好久不见啦，冠军哥哥。”琉琪雅很可爱地摆了摆手，“俐俐姐姐，你还记得我吧？”
险些忘了，俐俐想。“嗯，记得的。”
米可利亦是与她打了招呼，略带戏谑的目光回到大吾脸上：“你就知道？你刚才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
眼看那两人一言一语地聊了起来，琉琪雅拉了拉她的手：“你们是不是在交往？”
“不，不是。”
“所以舅舅和我没有打扰你们的二人世界，对吧？”
“呃……没有。”
琉琪雅欢快拍手：“那太好了！冠军哥哥、俐俐姐姐，要不要一起去鬼屋？那边有一个超～棒的鬼屋，四人一组才能进去，可我不想和不认识的人组队，一起去好不好？”
大吾没有异议，俐俐自然不会回绝。她对鬼屋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她并不介意同朋友们（尤其大吾）前去一看。四人走在阴森森的走廊里，鬼系宝可梦的嘎嘎笑声不时传来，混杂着白骨道具摇摇晃晃的声响。琉琪雅一手挽着米可利的手臂，一手挽着青夕云朵般的翅膀，俐俐听见她的声音打颤：“是不是有什么要来了……”
空中突然垂下一具绑满绷带的“尸体”，绷带之间露出一只血红的圆眼睛：“咕……”
“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俐俐一路没怎么说话，呼吸平稳，大吾甚至听见了她镇定地吸着吸管的声音。直到利欧路抱着她的小腿瑟瑟发抖，俐俐才蹲下身去，轻言细语地安慰几句：“那是夜骷髅，别怕。我在这里呢。”
“Rio……”
“要不要我抱着你？”
利欧路用力点头，满脸写着如蒙大赦。一旁，俐俐仍在发懵——说出这句话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大吾。
于是勾勾坐在了大吾的臂弯里，一双爪子无意识地抓着他的领带。他们沿着见不到头的道路曲折前进，途径鬼魂无数，前前后后夹杂着其他游客的尖叫，但是两人均是安静无话的，仿佛与外界隔着一层障壁，只能听见大吾时不时地安抚小家伙的低语声。那温柔又醇厚的嗓音听得俐俐心尖发酥，但她始终留意着身后，生怕利欧路哪次手劲过大，直接勒住大吾的脖颈。
她的频频回头很快引起了后者的注意：“你在看什么？”
俐俐做了一个拉领带的手势：“我觉得，你快要被……”
“有些紧了，确实。你会不会系领带？”
俐俐：“啊？”
他想让她系一系领带？似乎没什么逻辑上的问题，毕竟利欧路占据着他的双手。但是……
未免也太近了，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接触都近，他的温热吐息徐徐吹拂着她的前额，吹得她的双颊晕开红意。俐俐强自镇定，手指上下翻飞，将他走了形的领结解开，微调长度，系成一枚齐整的温莎结。其间她的思绪飘飘忽忽，一举一动全凭本能行事，直到大吾冷不丁地开口：“俐俐。”
她的手指极轻微地颤了一下：“怎么？”
“你有没有感到害怕的时候？”
俐俐意外，掀起眼看了看周围，终于发觉一只戴着工作人员挂牌的鬼斯通正在疯狂对她扮着鬼脸，湿乎乎的舌头在空气中舔来舔去，然而直到它的舌头发酸、发僵，人类姑娘这才注意到了它的存在，却连眉毛尖都没动一下。这对鬼斯通又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它嘤嘤假哭着转身跑了。
“有的。好了。”俐俐松手退了一步，“还有一小段路，勾勾。我们走过去好吗？”
利欧路从大吾的臂弯里跳了下来。俐俐将空饮料杯换到左手，正要牵住它，听见他问：“那是什么样的情况？”
俐俐没想到他是认真地发问。她眨了眨眼：“那是……那是，不可能告诉你的啦。”
不可能？
大吾感到他的心底噗地燃起了一团小小的火苗，辨不清那是求知欲、占有欲亦或是别的什么，那是源于他的心底的欲望根源：他想握住那条纤细的手臂，将她拉到身前，动用他的嘴唇、舌头与手指将她细细拷问。但是不行，俐俐仍然对他心存戒备，俐俐仍然……不属于他。
“是吗？”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迟早你会告诉我的，俐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