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肠胃炎。”
穿着白大褂的男性医生从输液室出来，将化验单递到大吾手中，“伴随一些发烧症状，不过情况不算严重。输液之后好好休息，我想她很快会痊愈的。”
输液室里，俐俐陷在一张宽大的输液椅中，手背上扎着一根细长的针管。她的胸前盖着他的大衣，脸颊微微朝里侧过去，似乎已经睡了过去。
“就让她睡一会儿吧。”医生摘下手套，“您可以进去陪她，我让吉利蛋送两条毯子过来。”
“多谢。”
大吾有意扫了一眼对方的工牌：J·乔伊。结合他那桃粉色头发与海蓝色眼睛，显然这是一名乔伊家族的男性。乔伊亦是注意到了他的打量，抬起脸笑了：“我不是医生，只是一位，嗯，代班人员。乔伊的确是我的姓氏，但它代表不了什么。”
代班人员？
“您是国际刑警？”大吾问道。
似乎对他的洞察力感到满意，乔伊的笑容扩大了些：“我是医疗鉴定科的乔罗·乔伊，很高兴见到您。国际刑警的各位承蒙您的关照了。”
大吾与他握了握手：“那么，俐俐是您的……”
“加西亚是我的学生，在她的学生时代便是。后来我加入了国际刑警，再次见到了作为新人的她。很巧不是吗？”
“的确很巧。”
乔罗·乔伊是一名微生物学教授，他口中的“学生时代”便是指俐俐的大学时代。大吾微微晃神，随后听见他以随意的口吻问道：“您呢？方便请教你们两位的关系么？”
“她是我的朋友。”大吾观察着他的表情，“正如您所知道的，我们从小相识。”
在他说出“正如您所知道的”的时候，乔伊微微抬起了眉毛：“您的敏锐超乎寻常。”
“假如您有任何想问我的，但说无妨。”
乔伊笑了：“我喜欢您的直白。那么，介意去我的办公室坐一坐么？”
俐俐仍在睡着，一只吉利蛋守在她的床边。大吾留下他的摇篮百合一同照看，随后应道：“好。”
乔罗·乔伊的办公室堆满各色书籍与卷宗，占据一整面墙的立柜尤其壮观。他请大吾在沙发上落座，走到饮水机前倒水：“真是抱歉，最近实在顾不上收拾。”
他将注入热水的纸杯放进防烫杯托，端到大吾面前：“这里大约五分之一的文献综述……不，接近四分之一，均出自于德文制造的研究部。不得不说，在进化石的现代理论方面，德文制造做出了相当卓越的贡献。Epsilon宝可梦的诞生与进化石密切相关，德文制造的科学成果给了我们不少启发。”
大吾抿了口茶，微笑。他在等待对方进入正题。
“或许，您有听过Epsilon实验的理论起源么？”
“……不，我想没有。”
于是乔伊娓娓道来：“五十四年前，合众地区的埃米莉·红豆杉博士以高纯度的属性宝石作为原料，提炼出了一种名为‘玛诺’的晶质，用于治疗她的泡沫栗鼠，一只伤于实验事故的小家伙。不久之后，‘玛诺’成为了一种全新的纳米材料，在医学疗程、生物实验等场景得到了相当广泛的应用。”他顿了顿，“浅显地说，由于‘玛诺’提炼于不同的属性宝石，本身也具有着属性这一概念。所以它们可以完美匹配各属性宝可梦的生理结构，作为接合剂、切削液，或者其他形式的辅助材料。这是相当伟大的发现，毋庸置疑。”
“但是，玛诺的提取成本十分高昂，于是许多医院转而购置低纯度的玛诺，甚至是价格更为低廉的粗质属性宝石。后果是，相当数量的宝可梦在术后出现了不良反应。因为玛诺本身具有属性概念，过量使用反而会对宝可梦的循环系统造成压迫。如何？您不认为它与Epsilon宝可梦的实验原理存在着异曲同工之处么？”
大吾略作思忖，点头：“的确。”进化石与属性宝石同为能量矿石，结构方面的确存在一定的相似性。
“说回明石财团吧，那位小研究员之所以启动一系列Epsilon实验，我原以为是对埃米莉·红豆杉博士的低劣效仿：她认为进化石内部同样存在着某种晶质、某种类似玛诺的梦幻材料。这几乎是顺理成章的猜测，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看上去。”说到这里，乔伊具有强调意味地停顿了一下，“直到最近，我发觉我忽略了另一种可能性。”
“…………”
“由德文制造提供的文献资料，实在是过于齐全了。这很蹊跷，不是吗？明石财团进行了一系列的实验，但是几乎所有前提性结论，均来源于德文制造的科研部门；换句话说，在明石财团之前，德文制造对进化石的研究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但是你们没有交出任何总结性的成果，就差临门一脚似的，非常突兀地止步在了距离终点一两米的位置。”乔伊抬了抬手，“当然，德文留下了许多优秀的研究成果，这是不可否认的。但是冠军先生，请您如实告诉我：关于进化石的相关研究……德文公司，真的止步于此了吗？”
这不是闲聊性质的询问，大吾心知肚明。“并非德文制造选择止步在终点之前，而是，德文制造没能交出一份成功的答卷，所以只能止步于此。”他回答道，“二十一年前，德文启动了关于‘草绿色宝珠’的制造企划，试图以进化石作为原料，合成得到足以控制超古代宝可梦的高纯度结晶。但是这一企划以失败而告终，那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进化石的合成研究在十一年前正式结束？”
“如果您愿意相信的话。”
乔伊一口一口地抿着茶水，神色复杂。片刻，他开口道：“我并未期待您会给出如此详细的答复。”
“我不认为这是一件值得隐瞒的事。”
乔伊仔细推敲他每一句言语的虚实。片刻之后，他微笑起来：“谢谢您的解答，我的提问到此为止了。”
时值凌晨五点，医疗中心仍是静悄悄的。两人回到输液室的时候，浅银发头发的姑娘已经苏醒过来。她并未注意到窗外的两个男人，只是低着脑袋，手上将摇篮百合的触手三条三条地抓在一起，编成两根翘翘的三股辫。
大吾心里一声咯噔：那不是俐俐，而是俐俐子。
“她的精神似乎不错。”乔伊说，“需要我去看看么？”
“……可以的话，我想与她……”大吾生硬地编着借口，“我想与她单独待一会儿。”
即便产生误会也没关系（的确没什么关系），他不能让乔罗·乔伊见到俐俐子。对方是何其聪明的人，在他面前，俐俐子那点拙劣的演技完全是不够看的。
于是乔伊露出了然的笑：“等药液见了底，您再叫我就好。”
他隔着玻璃向吉利蛋招了招手，粉色宝可梦护士蹦蹦跳跳地走了出来。在他们结伴离开之前，乔伊想起了什么。
“治疗相关的手术会议，以后加西亚不必出席。”他对大吾说，“那只风速狗是她的家人，私人感情对她产生了不必要的影响。我会重新考虑她的工作安排。”
“……需要我转告她么？”
“有劳您了。”乔伊袖着手笑了笑，“这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但是由您开口，那孩子的心里总会好受一些。”
※
“嗨，大吾！”
见他进门，小姑娘顿时原形毕露，快活地跷起了二郎腿：“摇篮百合都告诉我啦，你和大乔伊谈得怎么样？”
大吾摸了摸摇篮百合的小辫子，随后搬了一张椅子落座，挡住她那过于豪迈的坐姿：“他的聪明多少给了我一点压力，但他是一位不错的长官。”
俐俐子哼哼着：“国际刑警的高层都是这样，别看他们对俐俐客客气气的，谁知道他们在心里算计什么呢。我呀，是从来不敢在大乔伊面前冒头的。”她双手作捧心状，摆出一脸忧郁的表情，“或者，你看我这样像不像俐俐？”
大吾咽下他的评价，诚恳地摇了摇头。
“果然不行。”俐俐子泄气，“好吧，如果一会儿大乔伊要来帮我拔针管，我晕过去就是了。”
“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晕过去吗？”
俐俐子顿时神气起来：“当然！只要我想，我可以随时随地晕倒。但我不能随心所欲地醒过来，”她打了个哈欠，“因为我真的好困啊~”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会犯困，是因为这具身体存在一些健康问题？”
俐俐子一拍脑袋：“竟然如此！……好吧，其实这不可能。我是不会有任何生理上的感觉的，味觉也好嗅觉也好，痛感也好快感也好，统统没有。”她伸出两根食指，在嘴唇前比了一个叉叉的手势，“简单来说，这具身体的感官与俐俐子我的感官，完完全全是割裂的。你不信吗？不信的话，给我一拳怎么样？我是绝对不会喊痛的。”
大吾忽略了这个骇人听闻的建议：“你的针管掉了。”
俐俐子：“啊！！！！”
由于大动作造成的针管滑脱，胶布内侧已经溅开了一片血液。俐俐子按着飙血的手背不知所措：“我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把针插回去吗？”
“不用，我去叫乔伊先生换一瓶新的。”
然而在乔罗·乔伊踏入输液室的时候，俐俐子并没有装作晕厥，只是缩在被子里不说话，露出一双惹人怜爱的眼睛。乔伊检查她的手背时，表情很是微妙。他将第二瓶抗生素挂在了俐俐子的另一只手上，叹气：“只是三十分钟而已，两位。克制一下，动作不要太大好吗？”
大吾默然不语，俐俐子将脑袋往被子里缩了缩，轻轻说了一声抱歉——这个模样倒是像极了俐俐。
乔伊摇着头离开。待他的身影一消失，俐俐子立刻掀了被子：“他走了！哎呀，吓死我了！”
“别乱动。”大吾提醒，“如果针头第二次掉了，你打算怎么和乔伊先生解释？”
俐俐子歪着头想了想：“就说你情难自禁？”
大吾已经不想思考她究竟从哪儿学来这些奇奇怪怪的词汇了。他将手抚上箍在臂弯处的金属环，咔哒一声取下一枚。俐俐子歪头看着他的动作，满脸哑然，直到那手铐般的圆环套上了她扎着针头的手腕：“哇啊啊，你这是在做什么！”
又是咔哒一声，另一枚圆环被他扣在了床头。大吾适当地调整了铁环的直径长度，以防它在被禁锢者的手腕上勒出红痕：“俐俐子。”
女孩子天真无邪地眨着眼睛，恍然之间他看见了幼年时期的俐俐：“怎么啦？”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一字一顿地问道。
半共通式的大脑记忆、非共通式的生理五感——种种迹象指明，俐俐与俐俐子绝非源于同一灵魂的两个人格。但是“她”究竟是谁，或者，究竟是“什么”，大吾暂时无法描述。这个奇特的存在形式，似乎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世界的现有观念所能涵盖的范围。
俐俐子的眼神微妙变了，但她仍在笑着，睫毛不紧不慢地扑闪扑闪：“怎么突然问这个了？哦，原来如此。”
见他不语，她轻快地说了下去：“让你顾虑的人是我，对吧？你喜欢她。你想向她告白。你想和她在一起。你想和她……嗯，做些更加亲密的事。可你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我，因为我好像是俐俐的一部分，但又好像不是。”
大吾微微张口：“我……”
“既然喜欢俐俐，就理应喜欢她的全部。可是在你眼里，‘俐俐‘与‘俐俐子’却是完全不同的人。”顶着孩童般的天真神色，少女说着一针见血的话，“所以你很矛盾，对不对？”
不知不觉地，俐俐子微微前倾了身体，纤长的睫毛几乎要扑到他的鼻尖。大吾条件反射地向后退去，却被她轻巧地捉住了胸前的领带：“你——”
他停住了。因为俐俐子的眼底泛起一线海洋般的蓝，层层晕染开来，填充了原本的石榴色虹膜。大吾怔怔望着这双不再熟悉的眼睛：“……你究竟是谁？”
俐俐子眨了眨眼，瞳色恢复原样。然后她开怀地笑了：“哈哈，是不是很厉害？”
她松开他的领带，用力往他的肩上拍了一下：“我是不会告诉你的。但是，我可以给你一点点提示。”她用食指和拇指比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正常人类在睡眠的时候，心率会比清醒期间慢上许多。所以你猜猜看，现在这具身体的心跳——是属于深度睡眠中的俐俐，还是属于清醒状态的我？”
大吾陷入思索：“你是说……”
“想摸摸看也不要紧的。反正我不会产生被碰到的感觉，所以不算性骚扰哦～”
“不必了。”大吾叹气，“所以你想表达的是：不论你睡着或是醒着，这具身体始终与俐俐的意识状态保持一致？”
俐俐子拍了拍手：“没错！就像——就像孩子们的洋娃娃一样，你可以摆弄她们的四肢，将她们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但你无法控制她们身体内部状态，比如心跳、体温或是别的什么。大吾，你有没有玩过洋娃娃？”
“我没有玩过洋娃娃，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大吾再次叹了口气，“我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消化。”
俐俐子耸耸肩，说了一声“好哦”，然后输液室的门扇拍出了一声响亮的开合声。两人齐齐回头，来者亦是定在门口，表情凌乱：“他妈的，你们饥渴到了这个地步？”
以他的角度望过来，两人俨然亲密无间地贴在一处厮磨。大吾尚且思考着如何应对，忽然听见俐俐子“嘿”地笑了一声：“这不是西利尔吗？”
西利尔直接变了脸色：“是你？”
“你来这里做什么？”俐俐子昂起下颌，“这是我们的地盘，不欢迎你！”
“你……算了，遇到你算我倒了血霉。”
顶着一张阴云密布的脸，他走向输液室的角落，拿走了落在那里的电脑包：“爱干嘛干嘛吧，混蛋家伙，最好让全世界知道你俩干了什么好事，想必白痴加西亚也会欣慰不已的。”
他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留下一个阴沉沉的背影。俐俐子在他的背后狂吐舌头：“怄气去吧，满脑子黄色废料的家伙！”
她用力哼了一声，对上大吾若有所思的眼神：“他认识你？”
西利尔是国际刑警，认识俐俐并不奇怪；但是对方偏偏知道俐俐子的存在，性质便大不相同：他与俐俐大约是关系匪浅的。
“岂止认识。”俐俐子翻了个白眼，“他与俐俐……嗯，有些恩怨。”
“什么恩怨？”
“那么在意的话，自己去问俐俐好啦。”
俐俐子单手伸了个懒腰，拉上被子躺倒：“现在我是真的困了。对了。”
她转过脸，难得显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想你不用过于纠结，大吾。这个身体的主人从来只有俐俐一人。虽然我偶尔会借用它去做一些想做的事，就像在流星瀑布的时候，但这不代表我与俐俐是一体的，你明白么？”
“……我明白了。”
片刻的静默之后，大吾轻声说道：“我该对你说一声谢谢。”
俐俐子摆了摆手：“要说谢谢的话……日后，或许我会有求于你呢。”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声音困倦起来，“今天我同你说的这些，你别告诉俐俐就是了。就这样吧。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