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晨光熹微,间或几声悦耳鸟鸣。锦雁轩还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晨起露重,门上的铜环都带着潮意。

    轻手轻脚推开门,只影将盥洗用具摆在外屋。内室浅金帷幔之中,本该呈现人形的锦被此刻工整叠起——阿久不见了。

    只影心中“咯噔”一下,确认内室当真无人后,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

    阿久并未离府,她在闲逛。

    来睿王府这几日,她整日面对的是只影和夏稷霖,除此之外,鲜少见过旁的人。即便阿久提出想要去其他地方逛一逛,也会被只影以别的话头打岔拦下。

    夏稷霖不止一次说过,睿王府无人敢拦她,可事实却是她来府中五六天,除开夏稷霖带她出去游玩赴宴,其余时间连院子都没出过。

    她被软禁了,阿久不由得猜测。

    依照来时记忆,阿久来到夏稷霖那些莺莺燕燕的居所——姝丽苑。

    时辰尚早,姝丽苑门口两个看守的护卫靠着墙打盹,阿久轻手轻脚闪了进去。这里的脂粉气少了很多,不如她来时那般热闹,估摸都在屋里歇息。

    阿久想起上次唐突闯入房间的美艳女子,不由四处打量,以期能寻得熟悉的身影。

    正想着,只见院中六角凉亭中坐了一黄衣女子,阿久漫步走近。

    “姑娘晨安。”女子闻声抬头,清秀的脸上泪眼盈盈,带了几分被人发觉的惊慌,她的妆容并不厚重,檀口红红却十分惹眼。

    “是你?”显然她认识阿久,“你来这里做什么?来催着我们走吗?”黄衣女子张嘴就带怨气。

    “姑娘何出此言?”阿久对这位黄衣姑娘有些印象,乞巧那日与她寒暄的人中就包括眼前的女子。那是她身边还跟了另一位看上去十分要好的姐妹。

    “既然做得出,为何不敢认?”黄衣女子冷哼一声,“难道不是你唆使王爷将我们全部遣散吗?洛瑛那日回来就说你心机深,我们还不信,如今却都见识了!”

    原来美艳女子叫洛瑛。

    “洛瑛也在这里?”

    黄衣女子拭干眼泪,不再搭理阿久,起身欲走。

    阿久眼疾手快拉住女子纤臂,薄衫之下,一块硬物有些硌手。

    黄衣女子闪过不自然的神色,着急地挣回手臂,气恼道:“你难不成还要动手吗?”

    阿久解释道:“姑娘错怪我了。我并未请王爷将诸位遣散,也不想对姑娘动手。我住的地方实在冷清,因此想来探望大家,做个朋友。”

    “朋友?我们可不敢与你做朋友!洛瑛仅仅是去你屋里看了看,说了几句话便被抽了数十鞭,现在还躺在屋中下不来床。”

    “是睿王的意思?难不成王府不许人走动?”

    黄衣女子上下打量阿久:“除了睿王还能有谁?不是不许走动,是不许同你走动。”

    “这是为何?”

    仅仅是私自说几句话便下如此重手,看来夏稷霖从一开始就在防着她。

    黄衣女子从气恼变为讥讽:“你是当真不知,还是在同我演戏?”她顿了顿,“睿王要娶你,你就是高高在上的准王妃。我们呢?各地送来取悦人的玩意儿。云泥之别,怎配同你走动?况且……再过不久我们也要走了。”

    分明都是年纪相仿的女子,只因所谓的身份地位,甚至上位者的青眼,便能分出但六九等来。

    阿久追问道:“如若离开,你们会去哪里?”

    “有出路的回乡、嫁人,没出路的会被送去别苑。”

    “别苑?”

    “是专门收容我们这些人的地方。你以为这些年睿王府只有我们几个女子吗?”黄衣女子笑着,神情古怪,“你未免太小瞧咱们睿王殿下了!”

    茶色的眼眸波澜不惊,定定看向面前单薄清瘦的女子:“你呢?”

    黄衣女子苦笑道:“我自小被人当作瘦马培养,送我进来的大人年初犯事被革职,我早已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就只能在别苑了却余生。

    “姑娘!”院外响起只影的声音。

    黄衣女子慌张欲走,阿久顺手从衣摆撕下一条布料塞入她手中:“我想帮你们,若愿意便将布条系在门口那棵合欢树上,两日后我会再来。”

    “姑娘怎么到这来了?”只影急得满头满脸的汗。

    “今天醒得早,出来逛逛,不想迷路到了这里。”阿久掏出手帕,边说边为只影擦汗。

    只影往院内扫视,确认阿久没遇上什么人才放下心来。两个打盹的侍卫此时早已清醒,见只影满脸寒意,跪地求饶。

    “是我们失职,还请姑娘大人大量,不要将此事告知给王爷!”

    只影冷哼一声不作回应,带着阿久匆匆离开。

    阿久边走边问道:“府里的人似乎很害怕王爷?”

    只影闻言脚步一顿:“王爷赏罚分明,那些躲懒渎职之人自然心虚。姑娘不必挂心,王爷对你是全心全意的。”

    全心全意?是全心全意的占有还是全心全意的囚禁?

    她忽地想起夏稷霖在她面前那副天真烂漫的样子,想起他星辰般的眼,皇族啊……怎会真有白纸一张。

    阿久默然,随只影往回走。今日闲聊让阿久对夏稷霖有了新的认识,或许他真如严正卿所言,精于伪装。

    晌午过后,仍不见夏稷霖身影,往常他都会过来同阿久一起用早膳。

    “王爷呢?”

    只影听见阿久主动问起睿王,抿嘴笑道:“姑娘关心王爷?奴婢可是憋了半日,只等姑娘来问呢。”

    “王爷有事?”

    “昨夜宫里急诏,要王爷去外地办差。王爷怕惊扰姑娘安睡,便没来道别。”只影笑容更甚,“王爷说,若此次办事得力,圣心大悦,他便求个赐婚的恩典。”

    赐婚吗……一旦赐婚便再无回旋余地。

    不知严正卿是否知晓此事,还是……他也参与其中。

    不行,得想办法见他!

    “姑娘不高兴?”

    思绪被打断,阿久回过神挤出一抹浅笑:“没,没有。我只是担心王爷在外过得好不好。”

    只影将十几块精致的锦缎样料在桌上铺开:“王爷临走特意吩咐要为姑娘做几件新衣,知道姑娘喜欢素色,王爷便预先筛出一些,姑娘挑一挑。”

    “王爷怎知我喜欢素色?”

    “说明王爷对姑娘你留心呗!”只影喜滋滋拿起一片水色乘云纹绣料放到阿久身前比对,“这个可好看?”

    只影这张瓜子脸上,五官并不出众,唯有一双眼睛叫阿久留恋,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熟悉。

    乘云纹的衣裳,阿久从前也有一件,现在已经穿不下。

    那是荣毅有一次办差得力拿了赏钱,半大的少年跑去成衣铺专门挑出一件云纹罩衫。

    “你总说喜欢云,觉得它们无拘无束,遥不可及。现在它们就在你的衣服上,一伸手就能摸到。”

    文秀书生般的脸,隔着包袱将衣裳递给阿久,自己甚至未曾摸上一摸。

    “我整日舞刀弄剑,手糙,会把衣裳摸坏的。”他小心翼翼地说着,看得阿久又甜蜜又心疼。

    “姑娘今日总是魂不守舍。”

    阿久故作玩笑:“许是你们王爷不在吧。”她掀动着眼前的布料,看似挑选,心思却拐到别处,“王爷不在,府里好生没趣,不如我们去街上转转。”

    “街上鱼龙混杂,况且姑娘与王爷婚约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现在出门难保不会出什么乱子。不如等王爷会来,与姑娘成亲后……”

    手里的布料被赌气似的扔回桌上,阿久板起脸:“这话是王爷教你说的?不许我出门是觉得我身份低位不配抛头露面?”

    只影哪里见过阿久这般置气,赶紧低头赔罪说自己言语有失。

    “所以这门我是出得还是出不得?”

    “若她当真要出门,你定拦不住。那便多找几个得力的暗中跟住,保证她的安全。”夏稷霖临行前嘱咐只影。

    他早就想到阿久不会甘愿整日呆在府中。

    只影犹豫再三,终于应道:“奴婢这就备轿。”

    东市总是这般热闹,行人来来往往,铺子一间接一间地开。阿久自从下轿,脚步就没停。东家逛完看西家,偏偏她只看不买。

    起先只影还劝:“银钱不缺,王爷吩咐姑娘随意使用。”可阿久一文也没花出去。

    后来只影说得口干舌燥,便只乖乖闭嘴跟在身后,当个随行的影子。

    眼见日落西山,只影小腿已经酸得不行,她忍不住问:“姑娘,累了就回府歇息吧。”

    阿久从摊子前拿起一枚缨络把玩:“我不累。”

    只影简直想把阿久敲晕拖回去。她身量小,年岁也小,虽学过些皮毛功夫也架不住干巴巴走一下午。

    “你累了?”阿久看向只影那张面露难色的小脸,心底有些想笑,“罢了,去街尾的香巧轩买些蜜饯,咱们回家。”

    阿久前面说什么,只影听不清,她只听到“回家”!

    “小娘子想买些什么?”

    “五两柳橙煎,三两胡桃仁,五两青梅脯……”阿久素手从左点到右,香巧轩的老板笑开花,上一个如此大手笔的还是荣王。

    只影跟着伙计记账交钱,阿久趁这空挡拉过掌柜低声道:“张老板,荣王托我给您带好。”

    老板一怔,很快又恢复笑意。

    阿久低声道:“五两柳橙煎,送到荣王府,□□。”

    三更,月影如刀,清晖不减。暑天里的夜风透着暖意,叫人透不过气来。阿久起身将窗户支得更大。

    忽然,一只大手攀上窗柩。那手骨节分明,莹白的皮肤下隐隐透出暗青经脉,拇指上的红玉扳指在皎洁月色下渗出诱人的色泽。

    “既……”即将脱口而出的名字,被生生咽下去,阿久舌头打结,艰难开口:“王,王爷怎么亲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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