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商铺大多已经闭店,此时小二进来催说要打烊。
阿久问道:“小二哥,你可知附近哪里能住店?”
小二疑惑:“小娘子,你们二人何不回家呀,我瞧着你们别扭了一晚上,如今倒是闹得连家都不回了。”
阿久欲解释,又觉麻烦,只道自己家离得远,先将就一晚。说罢又打点些小费,请小二帮忙将严正卿安置在了一家小客栈中。
她替严正卿褪去外衣,又用温水为他擦了脸,去去灰尘与酒气,好在这期间他很老实,省了阿久许多气力。
严正卿身形颀长,人也不轻,阿久安顿好一切后,已是浑身汗渍。她最后瞧一眼睡熟的严正卿,合上门转身去了隔壁房间。
阿久嘱咐店家在隔壁屋放好了洗澡水,店家说还剩了些艾草叶,也一并给阿久拿来。
与严正卿周旋一整天,阿久早已深思俱疲,方才与他拼酒更是强打精神,如今整个人泡在浴桶里,闻着周围的艾草香,倒是放松不少。
热气氤氲,酒力开始发散,她半梦半醒间似乎看到了荣毅,一张单纯干净的书生脸,提着一只蝴蝶灯笼来找她,他问道:“阿久,花灯喜欢吗?”
“喜欢。”阿久接过灯笼,仔细一瞧,那灯笼又变了模样,是一朵小巧的花形。
再一抬头,荣毅也变了,是严正卿那张如沐春风的脸,他似笑非笑地望着阿久:“花灯,喜欢吗?”
阿久猛地惊醒,氤氲的热气消散了不少,水已经凉了大半。
酒醉乍醒激得她头痛如凿,她忍着疼痛穿好衣服,本欲就寝,又怕隔壁那位祖宗醒来口渴,寻不到人,犹豫再三还是打算去看一眼。
隔壁烛火昏暗,严正卿方才在里面睡着,阿久出来时特意剪了灯草。
此刻她再一次推门而入,却与预想不同。
严正卿正坐在桌旁喝水,他一只手撑着额头,另一只手拿起水碗,那平常的素胎小碗被他这么一拿好像也金贵起来。
就着昏暗的灯光,阿久辨不清她是否还醉着,便试探着问:“王爷?您醒了?”
昏暗中的严正卿似乎笑了,他道:“你该问王爷是否醉了?”
阿久本就头疼,听他这样一说,更是难受。
想到方才自己如何辛苦如何费劲地把烂泥一般的他扶进来,就连梦中也备受侵扰,到头来竟是演戏给她瞧!
阿久心中升起一股气闷的情绪,烛火后的严正卿俊美悦目,可阿久只想将屋里那桶凉了的洗澡水兜投浇在他脸上,好叫他收起这副纨绔样子。
“生气了?”见阿久没说话,严正卿自顾自问道。
他倒是乐得见到阿久生气,他觉得很有意思。
“奴婢不敢,王爷既未醉,便尽早休息,咱们明日一早还要回府。”纵使心中气翻了天,说出的话也带着恭敬。
“常久,你想不想知道丁六的同谋在哪?”
阿久本欲离开的身影定住:“还请王爷赐教。”
“时间尚短,本王也未查出来。”
“……”
荣小王爷,气人的本事一流。好,真好!
“奴婢醉酒头疼,去睡了。”
“不过……”身后的人话锋一转,“丁六是个孤儿不假,可他也是实实在在生活过的。只要是人,就必然有存活于世的痕迹,他的喜好,行动,习惯……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严正卿剪断灯草,屋里瞬间黑了下来。
黑暗中,阿久听到严正卿问:“你说,丁六最常去的地方是哪呢?”
丁六是花匠,他去的最多的地方除了王府,自然是——花市,没错,就是花市!
“多谢王爷提点。”
“启禀皇上,豫州传来急奏。”户部尚书李悌立于御书房中,眉头紧皱,“豫州自三月以来几乎无雨,农事不应,储粮不足,尤以豫中最为严重,如今连饮水都成了问题。”
“豫州历来粮产最盛,怎会储粮不足?”御案前的小皇帝微微歪着身子,一手撑在团枕上,苍白的脸依稀带着病气,“此事昨日柳太尉已上书,朕已经吩咐礼部着手祭祀事宜,届时朕会亲临白石寺祈福求雨,以慰天道,护佑豫州百姓。”
“皇上,豫州的百姓多靠卖粮为生,粮食在当地价格不高,因此便有人收购屯粮,去外面卖。表面上看豫州粮食富足,实则内里虚空。即便有,也大都在豪绅贵族的仓里。”
“那便叫他们开仓放粮。”小皇帝有些不耐烦。
“豫州刺史明示暗示豪绅们多次,可那些人似乎想商量好一样,无人出头。”
“那便是刺史无能!”
“其实也不能全怪刺史……”李悌瞄了小皇帝一眼,斟酌着说道,“听闻豫中豪绅之首做的是花草生意,专供达官显贵。据说是……”
“有话直说,别吞吞吐吐!”
“据说是背靠皇族,才能在短短两年内就站稳脚跟,还开了数家分店。”
“皇族?”小皇帝撵着龙纹盘中的点心碎屑,漫不经心道,“放眼京都,皇族就那么几个,你想说谁?”
李悌撩起衣袍躬身跪下:“微臣不敢妄言,只是豫中天灾人祸不可轻视,还请皇上早做决断,选派得力之人前往豫中,平定祸乱。”
“朕记得……你是荣老王爷的三年前从地方举荐上来的。”
“是。”
“荣老王爷是朕之师长,多年来为朝廷尽心劳力,勤勉奉公。他如此,朕相信,他的儿子也不会差。”
“李大人,你说呢?”
阿久从典当行里出来,又拐进了一旁的药铺。
端午已过,常妈妈很快就会带着常武离开,阿久担心路上阿武病情有变,想买些参片备着。
谁知,她才提着一小包参片出来,后腰就被猛地撞了一下。
阿久回头一看,是三五个及腰高的孩子,他们正追着前面一个拿风筝的少年。
“诶!别跑别跑!你这个小偷!”
那个撞人的孩子也顾不上赔礼,着急忙慌地往前追着。
阿久伸手一把将那孩子揪了回来,问道:“撞了人就跑?”
被阿久这么一吓唬,那小儿圆圆的眼睛里竟漾出一泡眼泪,将落未落,委屈道:“有小偷抢我们风筝!姐姐,对不起。”
小儿可爱,阿久本也没真的动气,便拍拍他的头,放他走了。
阡陌交错,他们很快不见了踪影。
可是没一会儿,那个拿风筝的“小偷”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
阿久随意瞥了一眼,觉得他腰间的香囊格外眼熟,待看清正脸,正是端午那日的“神射手”。
“神射手”显然没有注意到阿久,他从腰间拿出一扎风筝线,小心地将断了的风筝重新连上。
“你为何偷风筝?”
“……”那少年抬头瞧了阿久一眼,没理她。
阿久细细打量着少年,他腰间的香囊已经不复初见般精巧,边角破损处被人缝上补丁,针脚细密。
既然对方不理会,阿久也没道理自讨没趣。
“不说算了。”她说着一边将药包往怀里揣,一边转身离开。
“你那里面是什么药?”
阿久回头,挑眉看他:“治病的药。”
“你生病了?”
“不,是我兄长生病了。”
那少年闻言眼圈一红:“我兄长也生病了……”他不再言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久手中的药包。
阿久假装将药包往怀里藏了藏:“怎么,你还想来偷我的药?”
“我没有偷!”少年一脸倔强,他以为用喊叫的方式就能掩盖掉自己的伤心,“前两日他们把风筝弄到了树上,一直够不下来。我个子高,他们就和我说只要我能取下来,就把风筝送给我。”
说到这,少年委屈地扁扁嘴:“可是我我刚一取下来,他们就不认账了。我兄长从没放过风筝,我……我想回去给他看看。”
世间千百苦。你总觉得自己已是世间最苦之人,却从不曾想过,在某个角落里有人承受的苦痛是你的千百倍。
阿久暗自叹气,嘴上却仍佯装气恼:“你,过来!”
少年警惕地靠近阿久,阿久从怀中掏出二两银子递给他。
“我不要银子,你可不可以把药材给我一点。”少年后退一步,拒绝道。
“我的药不一定对你兄长的病症,你拿钱不是一样去买药,或是去请郎中?”
“我不认识那些药材,药铺老板见我穿着破烂总是将我轰出来。”他垂下头,“请过郎中,郎中说我哥哥吃多少药都没用了……”
“可是我不信!”他看向阿久,眼底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
罢了罢了,阿久将一半的参片与银子一并塞给他。
那少年又惊又喜,他颤着手打开香囊,将参片一股脑塞进去。阿久终于看清了,他那个香囊里是各种各样的药材渣子。
察觉到阿久的视线,少年立刻解释道:“你别误会,这不是我偷的,是我在药材铺的后门捡的。”
阿久伸手摸了摸少年毛躁的头发,柔声道:“若我有弟弟,大概也和你这般年龄了。”
“你不是有兄长吗?还有弟弟?”
阿久黯然,低声道:“没有,没有了。”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快回家陪你兄长吧。”
“多谢恩人姐姐。我叫二子,若以后需要帮忙,我定全心回报。”
少年转身离开,阿久忽然道:“二子,端午时我见过你射柳。你的射艺少有人敌,若去军中,定能闯出一番天地。”
少年眼中闪过一抹亮色:“真的?”
“自然是真的。”
少年一下子笑了起来:“好!我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