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王爷,您说什么?”

    严正卿重新坐正,“你,跪远些。”

    阿久听话照做,甫一跪下,就听见外面有敲门声。

    “主子,口干了吧。奴婢给您泡了新茶,是前两日浦州刚送来的。”

    严正卿没说话,算是应允。

    惜言端了两盏茶,一盏搁在严正卿前面,一盏放在了阿久身侧的方几上。

    “想来是本王近日太纵着你了,未经吩咐居然擅自给下人斟茶。”

    惜言道:“奴婢冤枉,是长公主方才昨日命人传信说,今日巳时三刻登府赏花。长公主不喜热茶,奴婢先晾一晾。”

    “嗯。”严正卿瞥了惜言一眼,没再说什么,只让她下去。

    屋外。

    “看了一眼你可放心了?”怀羽小声道。

    “胡说什么,嘴上没把门。”惜言笑嗔。

    一旁的既明像往常一样木着脸,没说话。

    屋内,方才略有怪异的气氛似乎因两盏热茶缓解了不少。严正卿咂了一口茶,薄唇被温热的茶水焐得水红,他开口,唇齿间尽是茶香。

    “周旋了这么久,你我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平添了几分慵懒,“说吧,故意烧书,欲意何为?”

    “……为了自保。”阿久终于跪直了身子,她抬起头,神情与刚刚判若两人。

    “兵行险着,有胆量。”严正卿笑着看她,他当真有些欣赏她了。

    “奴婢进了琅乾阁的密室找到遗物,就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王爷为免除后顾之忧灭奴婢的口,是理之自然。奴婢肉体凡胎,是一介庸人,贪生怕死,也是天经地义。”

    “好一个天经地义。你就不怕本王一怒之下鱼死网破,将你就地处死?”

    “怕。可是奴婢别无他法。”

    不过现在看来,她赌赢了。

    “说吧,你的条件。”

    终于到了这一步。

    阿久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杀害荣毅的凶手有两个,奴婢希望王爷能助力奴婢找到另一个凶手。”她顿了顿,“杀了他。”

    “好。”严正卿答应地很爽快。

    “此外,常氏母子与奴婢并无血亲,日后还请王爷善待他们,不要将奴婢之过迁怒于他们。”

    “没问题,还有吗?”

    “没有了。”

    “你不为自己求一求?”严正卿疑惑道。

    “人活一世,最忌贪心。只是……奴婢希望王爷立誓为证。”

    “你不信本王?”语调微扬,荣小王爷怕是要生气。

    阿久赶紧道:“王爷是君子,一言九鼎。可奴婢是小人,总惯用一副坏心肠去揣度别人,还请王爷体谅。”

    她说着体谅,面上却无半点诚意,分明是蹬鼻子上脸。

    严正卿第二次细细打量阿久这张未施粉黛,甚至有些苍白的脸,没有过于锋利的棱角,永远是一副善良乖顺的模样。

    可严正卿却觉得她这张人畜无害的面皮背后有着与自己一样的偏执与野心。

    许久没有动静,阿久正欲谈起头,却听见那位高高在上的王爷用他好听的声音说道:“本王今日应允常久,助她为夫报仇,善待常氏母子,如有虚言,众叛亲离,不得好死。”反正他早已众叛亲离,况且……人固有一死。

    严正卿掸掸衣袍走到阿久身前,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好了,你的条件本王都应允了,将你誊抄的另外一半内容交上来吧。”

    “奴婢没有誊抄。”

    下颌传来剧痛,阿久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严正卿捏着下巴提了起来。

    这是第一次,荣小王爷完全表露自己的情绪,是被戏耍之后的怒不可遏。

    “你知道这样做的下场是什么吗?!”

    阿久艰难道:“余下内容……在奴婢心中……”

    严正卿怒极反笑:“你的谎言未免太过低劣。”他松开阿久,回身用案上的锦帕擦手。

    “这本《论语》非本朝通印,规制上也有所不同。王爷若不信,奴婢现下便可为王爷背诵全本。”

    手上的动作微顿,严正卿的面上闪过一丝诧异,很快又恢复平静。

    “既如此,你便背来听听。”

    “整个京都城,还是你园子里的玉茗花最美,连御花园的比不上。”说话的红衣女子有一副明丽的面庞,发髻高高挽起,头戴一根金簪,簪上有一金铃。举手投足,人动,铃响。

    美人俏丽,铃声清脆,妙极。

    “长公主谬赞,我这小园子怎么比得上宫苑。”严正卿道。

    长公主夏芷回身朝严正卿眨眨眼:“听闻你新得了两幅画,我方才去承明阁找你的时候正撞见惜言拿着两轴画往外走。”她伸出手指戳了戳严正卿的肩膀,“别小气,也拿来给本公主赏玩赏玩。”

    严正卿不动声色躲过夏芷的手,面上带着浅笑:“无名之作罢了。倒是长公主你,如今已过了玉茗花最盛之际,长公主此番前来可不单单是为了赏花吧?”

    “赏花品茶醉春风,不及严郎眉目中。听听京都的小娘子为你做的诗,你久未露面,她们想你想得紧啊。”夏芷亮晶晶的眼睛瞧着他,一派真诚。

    严正卿失笑:“只怕不是京中的小娘子想我,而是宫中的天子想我吧。”

    夏芷笑得娇俏,头上的金铃也跟着发出脆响。

    “严郎貌美又聪慧,不如跟着本公主回府如何?”

    “我若跟长公主回去,蔺将军可要怎么办?”

    严正卿折了一支开得正好的白玉茗花,那花玉面青裙,蕊中还带了两珠未干的雨水,严正卿一拨,那两珠雨水便扑簌簌滚落下来,融在严正卿的食指上。

    方才那小婢女落泪也是如此。

    难缠,严正卿想。

    “严郎折花送谁?”

    严正卿垂下手,那支玉茗顺势被掩在袖中:“请长公主帮忙带句话,家父走得突然,在下忧心不已时常心悸,还需修养一段时日。”

    “修养到何时?”夏芷敛去玩世不恭的样子。

    “药引一到,即刻归朝。”严正卿一拱手,“这段时日,还请长公主多多劳心,令天子安心。”

    夏芷瘪瘪嘴抱怨:“确实劳心,我那个兄长犹犹豫豫难堪大任,幺弟整日的吃喝玩乐,做甩手掌柜。如今能帮衬自家人的,只有我了。”

    长公主一边念叨着一边往外走,头上的金铃轻响,同她一唱一和。

    “主子,长公主走了?”既明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既明,你去查一查丁六的背景。另外,嘱咐徐进,让他随时盯紧宫里的动向。”

    “是。”

    “慢着,再去趟后厨房,让常妈妈来见本王。”

    折腾一上午,阿久总算回到了西南小院。

    她几日未在,屋里落了一层薄灰,阿久用手抹了一下桌子,暗道:不该如此,依照常妈妈的性子,她定会每日来清洁一番,何至如此。

    “平儿姐姐,好久不见。常妈妈呢?”

    “常妈妈被既明叫走了。”

    “既明?”既明必是领了严正卿的旨意。

    阿久心中隐隐不安,却也不好表现,只道:“那我便等她回来,阿武呢?”

    阿武往常最爱在常妈妈身边转悠,今日却不见踪影。

    “阿武……阿武去给前院帮忙了。”平儿是个实心肠,撒起谎来万分的不自在。

    阿久一眼便识破。

    “这样啊。”阿久见平儿神色异常地挡在屋前,又道,“这会儿正是午膳时分,平儿姐姐去忙吧,我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这……”

    阿久上前握住平儿的手,柔声道:“姐姐还要瞒我吗?是否……出了什么事?”

    平儿叹了一口气,让开身子。

    阿久着急地掀开门帘,只见常武在屋内床上昏睡着。

    “他这样……多久了?”

    “五日前,在后厨劈柴的时候,突然就倒下了,之后……就再没醒来。”

    怪不得上次与常妈妈见面,她绝口不提常武的近况。

    常武的嘴唇有些干,阿久拿过水碗用筷子给他点了点水。

    “平儿,多谢了!你且去忙吧,我来就好。”是常妈妈的声音。

    阿久看向平儿,示意她不必出声,随即开口道:“妈妈,我来看您了。”

    屋外没了声音。

    良久,布帘被缓缓掀开。

    “常妈妈,你们娘俩说说话吧。”

    平儿走了,阿久瞧着常妈妈那憔悴不少的脸,心疼道:“您还不打算告诉我吗?”

    “从前郎中就说过,阿武的病是娘胎里带来的,治不好,恐怕活不过弱冠,如今……也差不多了。”常妈妈说到最后,依然哽咽。

    阿久凑过去,半跪在常妈妈身侧,头靠在她的膝上:“您别慌,我去想办法。”

    常妈妈粗糙的手抚上阿久乌黑的髻,爱怜道:“你可知,方才小王爷找我。”

    “嗯。小王爷没安好心,无论他说什么您都别信,也别听,我替您去应付他。”

    “你一个小丫头,如何应付。他叫我过去,说要给阿武找郎中。”

    “他要给阿武哥治病?”

    阿久抬起头睁大了眼睛,满是不可置信。

    上午她才将严正卿气得失态,这会儿却来帮她的家人,怕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我已经答应他了。”常妈妈顿了顿,“只不过那个郎中不在京都……”

    “那怎么行,他这分明是……”

    常妈妈轻轻点在阿久唇上,示意她慎言,又接着道:“你替他办事,我们不在身边反倒少了一分钳制。把我们放到他手里,他对你也能好些……”

    “您不必担心我,他现在用得着我,不会把我怎么样。不行,我去找他……”

    阿久倏地起身往外走,且被常妈妈拉了回来。

    “你不是个莽撞的孩子,怎么现下这么冲动?”

    阿久再也憋不住,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倾泻而下,她咬住唇不要自己哭出声来。

    常妈妈红着眼睛替她擦泪,声音压不住颤抖:“好孩子,我同王爷说了,让我们过完端午再启程。别哭……”

    “我们走了以后,你千万别惦记。倘若真有一日有人用我们来胁迫你,你也不必听,常妈妈我厉害着呢,绝不会让别人给拿捏了!别哭了啊……你再哭,妈妈我也要哭了。”

    “常妈妈!”这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阿久抱住常妈妈,双臂紧紧收拢,好似这样就能留他们在身旁。

    是啊,严正卿答应她善待常氏母子,可没说不做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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