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残存的侥幸

    桑贾德不愧是个精明的商人，他在极短的时间里重新梳理了思维脉络。按常理来说，桑贾德此刻应当正视自己所面临的困境，把要想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和最低要求和盘托出。因这是求人办事，要人家来帮你忙，这是天大的恩情，你交了底人家也好办事。但商人的天性就是逐利和狡诈，多年来浸淫商海的桑贾德是个谈判高手，话未开口留半句，把关键之处都做了保留。桑贾德述说：我祖先在一百多年前就开始前往大明□□贩运紫檀木料，到我这已经历六代人。我从小跟随父亲来广州，如今也几十年了。能得到大明□□的庇护和垂爱，这是我们的福气。这些年来我一直都遵守□□法规，老老实实的做生意，确实也赚了一些辛苦钱。为了报答□□对我们的恩典，我一直坚持“质优、价廉、薄利”的经营方式，在广州外来经营木料的商人中，口碑一直不错。如今我老了，我还要让儿子来接替家族生意继续为大明□□效力。

    桑贾德确实高明，先把自己的商业行为说成了是为报答朝廷的恩德，意思是应该得到朝廷的保护，为后面的事情做了铺垫。接着说起了自己的儿子，桑贾德这才开始切入正题，说拉努尔受到了坏人的引诱，中了别人预先设计好的圈套。阿卜杜拉就是这个坏人，他为了得到我祖传的蓝宝石，曾多次找我交易，都被我拒绝了。可没想到他竟设计出如此歹毒的阴谋，把我儿子拉下了水。我作为父亲对儿子监护负有一定的责任，现在我情愿把拉努尔欠下的一千两银子还上，另外再拿出一千两银子来酬谢两位大人。桑贾德说话也是非常巧妙，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但要说商人的精明就体现在这里，桑贾德话题一转，说到了问题的关键处；但我现在身上确实没有那么多的现银，我从古里来到广州，已经有一个多月了，紫檀木料一根也没有卖出去。从家中带来的银子，在这时间已经被我们三人花销得差不多了。如今这两千两银子只有从我这两船紫檀木料里出。我这些木料，怎么也值两万两白银。您二位又是□□的采木官，我这两船紫檀木料是码头料场最好的，都是千年生长的大料，不空不蛀。不要说在广州没有，就是在古里也找不到。我也不卖别人了，就全献给大明朝廷。

    要说桑贾德也真够精明，他把求人帮忙办事连带着自己的生意都给打包在一块了，不管是什么结果，他都不怕了。有朝廷官员来插手这事，基本上等于已经解决了眼前的麻烦。他心里暗骂道：阿卜杜拉，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恶人，虽然你够阴毒的，用尽心机算计我，害我儿子；我这回让你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一只鸡毛的好处也得不到。

    仙枝听了桑贾德这一番话，知道他是个善于算计的商人，三句话不离本行。也难怪他们家能几代人做紫檀生意，自有其高明之处。黄师木听了也感觉到，这事是躲不掉了，这已经和自己的差事关联了，是非管不可。他看了看仙枝，想听她的意见。仙枝苦笑了一下，也颇感意外，怎么一瞬间就转到生意上来了。可这时若是和他谈价有乘人之危的嫌疑，而要是不谈，也难保证桑贾德会过河拆桥。毕竟他是商人，在商言商，以利益为重，当危机过去时了，心态也就变了。

    桑贾德已近花甲之年，几十年的海上奔波，海风把他的一张脸吹得如千沟万壑。仙枝看着他的眼睛，虽有商人的机敏，但其中也含着善良和爱心。这不仅是成功商人必备的素质，也是做人的底线。仅这一点就足够了，金无足赤，人无完全人。扶危济困是自己的本能，而帮助他人也不必求全责备。此刻，并不是仙枝动了恻隐之心，还为惩恶扬善，基于这一点，仙枝决定对桑贾德的过分精明不去计较。可就在这时，桑贾德的眼眶里一下子溢满了泪水，瞬间夺眶而出，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原来，就在仙枝关注他的眼神时，桑贾德心里防线却崩溃了，他感到自己在这个时候还在算计着生意上的事，良心上也过不去，内心受到谴责，愧疚让他泪流满面。

    仙枝目光变得柔和，亲切注视着桑贾德，见他两眼因流泪而变得清澈。仙枝转身和丈夫对视了一下目光，见丈夫坚定的朝自己点了点头，当即明白这表示完全支持自己的意见。她对桑贾德表态：我们孔圣人有句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从古里国来到大明王朝，就是我们的朋友；如今遇到困难，我们理应给予帮助。依你所说，这两船紫檀也价值不菲，黄大人虽说是受朝廷差遣来采办“皇木”，但你的紫檀最终卖给谁由你来定。我们也可以先拿出这应急的银子帮你渡过难关，待一切平息后我们再来谈紫檀木料的生意，这样才算公平。桑贾德听了仙枝这番话，非常感动。知道自己内心的一切想法都让这位年轻英俊的医官给看透了，可他并没有和自己认真，更没有趁自己有求于他们而压低价格，这才是最大的善，是真正的智者，是至高无上的佛陀。

    黄师木也上前对桑贾德说：事情可能不会像你想的那么容易解决。根据我们分析，阿卜杜拉处心积虑的要得到你这块蓝宝石，他不会那么轻易的就放手。你这一千两银子可能也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做事一向是给对方一个改过的机会，这次也一样。你才说要拿一千两银子来酬谢我们，我是朝廷官员，是不会接受的。不如就用两千两银子来解决这件事，把银子都给他，等于支付了高额利息。若他能接受，见好就收，我们也不过于追究，就算平息了此事。同时也给拉努尔上了一课，让他接受这个教训。这对日后他接管家族生意，多些历练也有好处。倘若阿卜杜拉仍然贼心不死，不知进退，那就是坏事做绝，必遭天谴。我们会有相应的办法来反击他。

    此刻桑贾德已经对黄师木、仙枝二人完全解除了戒心，把他当作了智慧的佛陀。尽管他内心还是认为一千两银子是可以解决这件事的，阿卜杜拉若得了银子，会放过拉努尔，但他没敢表达出来，只说了句：一切谨遵您的决定。

    桑贾德让索迈尔拿来纸笔，写下了两千两银子的借据交给仙枝。仙枝看了一眼，收下借据，劝桑贾德安心休养，又叮嘱索迈尔照看好主人。准备带上拉努尔去取两银子，找阿卜杜拉结帐，把借据收回来。

    仙枝知道，桑贾德还是没有放弃最后的侥幸之心，此时即使再说其它，也难让桑贾德改变主意，于是也就没有再劝。

    仙枝将拉努尔叫出来，向他面授机宜。黄师木带紫霖、大板去市舶司，将昨日银票兑换的五千两银子先提出来两千两。紫霖和大板两人一个人背一包，回到了洋商客馆，将银子交给了桑贾德。仙枝让当面打开包裹，请桑贾德清点。桑贾德看着这两大包白花花的银子时，又有些心疼了。这也难怪，商人重利，赚钱的时候都是锱铢必较、毫厘必争，一两一钱的算计，平时自己花钱也舍不得用，这一下子就把两千两银子送了出去，放在谁身上都一样是舍不得。桑贾德看到银子后，危机感消失了。大凡世人多是如此，过了河就不再觉得桥的重要，商人多是喜欢讨价还价。但他不知道，有些时候，有些事情，你是没有还价的余地，也没有还价的本钱。此刻他觉得只要把一千两银子交给阿卜杜拉，这一切就都过去了。仙枝看到桑贾德的表情时，已猜到了他内心所想。桑贾德叫拉努尔和索迈尔将其中的一包一千两银子拆分成两袋子，一袋五百两，让他二人一人提一袋，去找阿卜杜拉换回借据。

    桑贾德交待拉努尔和索迈尔的话是用古里国方言说的，别人听不懂。仙枝心里明白，他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可也没法阻止他，只对桑贾德建议：让紫霖和他二人一起去，多个照应。桑贾德摇了摇头说：不用了。仙枝无奈的看了看丈夫，心想，让他吃点苦头也好，否则他也不知道什么是简单和复杂，什么叫侥幸和妄想。

    拉努尔和索迈尔带着这一千两银子去找阿卜杜拉。此刻，阿卜杜拉正和百花楼老鸨林四姑、街头混混大金牙林阿金、劫匪徐一刀四个人在打麻雀牌。麻雀牌本是起源于江南一带的休闲娱乐游戏，可如今在广州已然十分盛行，连基本打法都已本土化，不但有着广大的爱好者参与，打法上还有创新。由于娱乐性强又容易让人上瘾，一些闲人、娼楼□□、做生意老客常在一起娱乐赌钱和打发时间。我们这本部书介绍了几位名不见经传却在不同的领域才华出众的人，称为六艺，分别是：苏三娘的古琴，蒯晓诚的围棋，老河东的相马，朱忠的算盘，李独秀的象棋，富秋华的麻将。前面我们已经介绍了苏三娘的古琴和晓诚的围棋，接下来我们再一一介绍后面几位的才艺。

    拉努尔和索迈尔也不知道个山高水低，不懂得厉害，看见了阿卜杜拉在场，将银子往一边的茶桌上一放，怒气冲冲的嚷道：这是一千两银子，还清你的钱了，把借据还我。这一下把在场的人全给唬住了，这里没一个是良善之辈，阿卜杜拉也愣在那里。心想昨天一天没见这小子，怎么突然就有银子了。这几天，他为了能到蓝宝石，没少在外围活动，有几个来看木料的客户被他买通的林阿金一番威胁恫吓，都给赶走了，哪里还有人敢再来，目的就是为了逼拉努尔用蓝宝石还债。这林阿金正是后面我们要介绍的因调戏卖河粉的一对姑嫂，而被老河东一只空碗打掉两颗门牙的那位混混。他是老河东落难广州街头的元凶，后来又镶上两颗金牙，专以吃拿卡要，勒索小商贩混日子。

    林阿金上前打开包裹，白花花的两大包银子亮了出来。这四人看见了银子，就如同苍蝇看见血一样，一下子眼睛都绿了。林四姑更是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这一幕把索迈尔吓坏了，以为要抢银子，本能的大叫一声。他这一声喊让四个人愣在那里。林四姑反应过来后，才觉得自己失态，慢慢的又坐了回去，但眼睛还依然盯着那两包银子。

    桑贾德本人面临大难却十分小气又过于计较，是造成这错误的第一步，加上拉努尔又犯了经商在外财不可外露的大忌，这两个错加在一起就酿成了大错。

    阿卜杜拉看着这两袋银子心里很是失望，怨气顿生。为了这块宝石，自己的本钱也已经花去了近八百两银子，到头来就为赚你二百两银子吗。他可谓费尽了心机，可最后宝石还是没能得到。他虽不甘心，可又没什么话可搪塞，只得上前把这袋银子包好。林阿金在后面拉了一下他的衣角说：我这两天帮了你不少忙，有几个来看木料的都被我给赶走了，不敢再来。我只吃了你一顿酒，你不能一个子不舍，多少也得赏我几两。阿卜杜拉听他这样一说却误解了，以为要分他的银子，心想这下可坏了。我本为宝石而来，现在宝石没得到，本钱可别再拿不回来；这里不安全，如果我把借据给他，他俩一走，我银子可带不走了。他脑子一转，主意来了，转身对拉努尔说：我借据没放在身上，你俩带上银子跟我去客馆取。拉努尔一听没反应过来，愣在那里，可林阿金手快，一把将银袋子抢在手里。拉努尔上前与他争夺，互不相让，眼看就要打起来。

    这时坐在一边一直不动声色的徐一刀站了起来，只见他右手一挥，一掌拍在桌上。只听啪的一声桌子被从中间劈开，麻雀牌散落一地。他这神掌一下子把在场所有人都给镇住了。原来，徐一刀一边冷静观察后，知道这银子里面有故事，若出手必有机可乘。该出手时就出手，这是劫匪的惯例，他小试牛刀，使了个少林大力金刚掌，竟将桌子劈成两半。他为的就是吓唬住众人，目的也达到了，不但拉努尔和索迈尔吓得腿直哆嗦，就连大金牙林阿金和阿卜杜拉也被吓得呆立一边。他们哪见过这场面，只有老鸨子林四姑微笑着端起了长烟袋，美滋滋的品吸着。

    林四姑是徐一刀的姘头，早在年轻的时候，就跟徐一刀在江湖上混，年老色衰后，在徐一刀的资助下，开了这间百花楼妓馆。所以，徐一刀身上的本事，包括床上功夫和江湖上的秘密，只有她才最清楚。

    徐一刀是位老江湖，少年时在少林寺学艺，练就了一身硬功夫。后来从军，却一直得不到提升，因赌钱犯军规，被打了四十军棍赶出军营而流落江湖。为满足自己贪欲享受，竟起了歹念，干起了打家劫舍绑票生意。

    正是：偶因一念落形休，为他生死迷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