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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闲茗三楼。

    小桃刚走,罗轻就里里外外将房间查探了好几次,确认无人看管她后,才放下心来,将小心翼翼地怀中的玉牌拿了出来。

    玉牌表面光洁油润,内里从小篆镌刻着的罗鸣名字开始发散出数不清的白色裂痕。

    罗轻看着看着,忽觉眼酸,忆起几年前的事。

    她的感知力一向很强,在察觉到罗鸣总以交待后事的语气同她说话时,就不管不顾地发了一场脾气,叫罗鸣对她不要藏着掖着,有话直说。

    但罗鸣还是撒谎了。

    他说天道命他去长安做国师辅佐当今皇上,念路途遥远,他不能常归来看她,所以言语上就多了几分哀伤。

    罗轻当时还小,对这话半信半疑,再加上她指出后罗鸣便不再用那般语气说话,也就把这件事高抬轻放了。

    直到天道的预知梦降临。

    罗轻现在还能清晰地复述出那场梦境。

    梦里,罗云山好好放置的罗鸣玉牌出现第一道裂痕,去往长安的罗鸣咳出黑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子扯着罗鸣的衣领讨要罗云山秘宝,另一个五官清晰的男子袖手旁观。

    在看不清面容的男子走后,五官清晰的男子蹲下身半威胁地向罗鸣寻求合作,他给予罗鸣解药,罗鸣给予他罗云山秘宝。

    罗鸣自然是不可能同意。他哈哈一笑,随手抹去嘴边的血污,装傻称自己时日无多,帮不了他什么。

    于是那男子就真的眼睁睁地看着罗鸣继续咳着黑血,转身离去。

    以往的预知梦做完,罗轻大多不会有什么激烈的反应,毕竟罗鸣从小就给她灌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观念,毕竟那些人和她毫无关系。她可以冷漠地看着任何生灵在她眼前逝去,可这回不一样。

    四岁那年冬,衣着单薄的罗轻被父母扔在河边,眼睁睁看着他们有说有笑地讨论着该给予刚出生的弟弟如何如何好的待遇离开时,尝到了人情中最冷的一部分,但随即而来触到罗鸣温暖干燥的手时,她又尝到了人情中最暖的一部分。

    罗鸣教她识字,教她卦术,告诉她罗云山一派的职责,为她亲手在属于她的玉牌上刻下罗鸣为她起的名字,四岁的罗轻立下的永远不对人敞开心扉的誓言也失了效,她很难对罗鸣漠视。

    罗轻第一次产生了逆天而为的想法。

    她眼角挂着泪,胡乱地披了件外衣就闯进罗鸣的屋子,抱住点着灯正在看书的罗鸣,故作凶狠地质问:“你为什么要骗我?”

    看书看得眼困的罗鸣下意识地问:“我骗你什么了?”

    罗轻哽咽道:“梦里,你的玉牌出现裂痕了。”

    罗云山一派,玉牌和性命相连,出现裂痕便代表着性命有危,小危一道裂痕,大危数道裂痕,死劫数不清的裂痕。

    虽然梦里玉牌上只有一道裂痕,但不难猜出若按着预知梦里的剧情那么发生,玉牌上的裂痕绝对会越来越多,甚至很快就会达到罗轻数不清的地步。

    罗鸣才不是去做什么劳什子国师,而是去赴死!

    罗鸣被罗轻这么一哭,头脑清醒了些,叹了一口气道:“这么点小事,天道也值得给你托个梦。”

    闻言,罗轻抬起头,更加不悦地看着罗鸣。

    她不允许罗鸣对自己的生死如此无所谓。

    罗鸣咳了两声,似是想装出师父的威严,却在触及罗轻通红的眼眶时破了功。他又叹了口气,道:“轻儿,我曾同你说过的,生死有命,富贵……”

    罗轻不听,打断他的话,道:“可那是你,别人无所谓,但你不可以。”

    罗鸣无奈道:“你呀,太过于无情,又太过于有情。天道有令在上,我的命数已近,我不可能不去长安。”

    稚嫩天真的罗轻道:“那师父你便逆天而为。”

    罗鸣变了脸色,训斥道:“这种不敬天道的话以后莫再说了。罗云山一派,身为天道与人间的使者,万不能有这般想法。”

    罗轻执拗,咬着唇倔强地不发声。

    罗鸣捏了捏她的脸,妥协道:“好好好,师父答应你,明日之后绝不出山去长安。”

    罗轻这才喜笑颜开,三两下将泪抹去,被罗鸣哄着沉沉地入了梦乡。而罗鸣,在罗轻睡去后就悄悄收拾好行囊下了山。

    罗轻侦破不出罗鸣话中的漏洞,也想象不到罗鸣究竟如何尊崇天道,不敢违逆天道。

    小小的罗轻第二天醒来后,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山,眼神空洞,连泪也哭不出来。

    那时候的罗轻冲动想下山去找罗鸣,却不知长安在何处,也不知罗鸣走的方向,于是便恨上了长安,恨上了天道。

    长安是罗鸣未来命丧之地,天道是逼罗鸣赴死的存在。

    不过罗轻年龄稍长,将山上罗鸣留给她的书籍看过数遍后,对天道的恨意就渐渐消去了。

    ——他们罗云山一派,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恨天道。

    人既然终有一死,或早或晚,那她此后不再和人接触就可避免同失去罗鸣这样的痛苦了。

    十二岁的罗轻再次立誓。

    此后几年光景,罗轻一直练着自己的冷心冷情,直到前不久她发觉罗鸣的玉牌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说来也怪,当时自认为已经练就一颗铁心的她摩挲着玉牌,心底如一潭死水毫无波动,眼角却不由自主地泌着一滴一滴的泪。

    但她还不能下山,天道指示未到。

    罗轻那几日武也不练了,书也不看了,整日擦着玉牌,似乎只要将玉牌保养得好些,远在长安的罗鸣就能少受些苦。

    如此煎熬地过了好几日,她终于等来了天道的指示。

    预知梦里罗鸣从笔直地站着变作了笔直地躺着,他躺在棺里,那双总是弯着的眼眸再也不会睁开了。就这样,那个看不清面容的男子还是不让他安宁,在国师殿内疯疯癫癫地砸东西,说是罗鸣还欠东西。

    罗轻估摸着他说的是罗云山秘宝,讽刺一笑。

    我罗云山的东西何时成了你的了?

    不过罗鸣并未同罗轻提起过有什么罗云山秘宝,想来是诓骗那些人的罢,要不然恨不得把千年前师祖传奇故事都讲与她的罗鸣怎么可能不告诉她?

    罗轻没把这个秘宝放在心上,继续过着预知梦,忽地,她发觉预知梦里的其他人能看见自己了。

    看不清面容的男子狞笑道:“果真还是让我找到了。”

    五官清晰的男子朝她伸出手,道:“要合作么?你一个人是护不住罗云山的秘宝的。”

    她还不清楚自己是否可以左右梦中的自己做出回答,预知梦就戛然而止,徒留罗轻空落落地坐在榻上。

    片刻,罗轻起身去收拾行囊。

    她不知罗鸣下山带了些什么,但她带的东西不多,罗鸣的玉牌和她自己的玉牌,以及钱袋。至于衣物,她思虑后决定购入几套男装。

    男身较女身而言,还是要方便许多的。

    临下山时,罗轻突然有种再也不会回来的感觉,回首给她生活了十年有余的罗云山行了一礼。

    ……

    “罗公子。”突如其来的叩门声和小桃的声音惊走了罗轻繁杂的思绪,她朝窗外一瞥。

    天已微亮,她竟一夜未睡。

    罗轻把玉牌藏好,给小桃开门。

    小桃讶异地看着衣装规整的罗轻道:“罗公子早就醒了么?公主让奴婢来叫您去昨日雅间吃早点,我还道时辰过早。”

    罗轻点头道:“习惯使然,睡不太久。还请公主稍等,我稍收拾一下屋子。”

    小桃被罗轻挡着视线,看不到平整的床榻,不疑有他,道:“那奴婢先回去给公主复命。”

    送走小桃后,罗轻长呼一口气,有些懊恼昨日的管闲事行径,但事已发生,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这回千万不能被那个公主的声音给迷惑住了。

    罗轻念了几遍清心咒,将两块玉牌贴身放置,去了二楼雅间。

    雅间内,闵玥背着窗,支头闭着眼,似是昨夜没有休息好。

    罗轻见状,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却还是惊动了闵玥。

    闵玥放下手,起身迎罗轻,歉意道:“让你见笑了,昨夜忙府上事务一时没注意到时间,回过神才发觉已经丑时。”

    “无妨。”罗轻摇摇头道。

    她一夜未睡脑袋昏沉,对“一时没注意到时间”这个说法深有所感,她怎么也没想到想了想过去的事就到了天明。

    “本宫本无意这么早就让小桃把你唤醒,只是父皇,他说要在上早朝前见你,所以本宫才……,还请见谅。不过你都起这么早,不吃早点说不过去。闲茗热卖的早点味道都不错,本宫在让小桃去唤你时就吩咐下去了,不需半盏茶功夫,你就可以尝到长安最好吃的早点了。”闵玥说后半句时,语调上扬,俏皮地眨了眨眼。

    罗轻心底默念的清心咒瞬间卡了壳,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后半段是什么了。

    她略有些颓废地垂下眼,焉焉地应了一声。

    闵玥不明所以,以为罗轻不喜吃这些,琢磨着让小桃之后旁敲侧击问下罗轻的爱好。毕竟闵天纵已经答应她,只要见过罗轻,确定罗轻是清白人家后,就将罗轻指为她的驸马了。

    闵玥端起茶盏,遮住自己上扬的嘴角。

    她保证,闵天纵一定会对罗轻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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