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铃准点响起，宋舟从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中醒来，拿起手机关掉闹铃，点开微信，陈孚没有回信。

    一整晚都在做梦，形色各异光怪陆离，脑瓜子嗡嗡地一锅乱粥，宋舟闭上眼睛把脸埋进手臂，手腕垂下床沿，手机掉下去，“咚”地一声。

    好一会，终于从床上爬起，一身疲惫走进洗手间。

    东西刚收拾好，门口就响起敲门声，宋舟走过去打开房门，不出意料，安新彦站在门口。

    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眼下两团乌青，下颌处一道显眼的抓痕，衣领下锁骨处隐约看得见三道血痕。

    宋舟有一丝内疚，“你擦药了吗？”

    “擦了。胃还痛吗？”

    “不痛了。”

    安新彦盯着她的脸看了两秒，接过她的行李箱，提起来默默往前走。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民宿大厅，其余几个人陆续都到了，一行人办了退房，出门往院子左边划定的停车场走去。

    安新彦最先看到横在宋舟车前的黑色SUV，虽然是辽宁车牌，但他仍然瞬间就在心里断定，这是陈孚的车。

    他站着不动，宋舟没注意，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一台车挡在了她的车前。

    宋舟快步走过去观察了一下，发现这台车好端端旁边有空位不停，非直接横停在她的车头前，而且停得特别近，右边车门与她的车前保险杠只差一个指头就要挨上了。

    “这车怎么回事，这么停我们怎么出去？”郭妙琼也看见了，不满道。

    安新彦开了车锁，大家先往车里装行李，宋舟拍下车牌号码，“我去前台，让他们看看能不能联系到车主，肯定也是住这里的。”

    安新彦拉住她的手臂，立刻又松开，轻声道：“我去。”

    宋舟点头，看着安新彦走远，对田恬几个人道：“有点冷，我们先上车吧。”

    大家都没动，看着眼前这台不讲理的车，七嘴八舌吐槽：“这人停车也太缺德了！”

    “我估计是这家民宿的老板，也只有老板敢这么横了。”

    “老板还这样停车民宿是不想干了吧？”

    “你别说这人车技还不错，再多一厘米，就成事故了。”

    田恬特意走过去看那一厘米的车技，不服气，一脚踹在SUV的车轮上，“车技好就可以欺负人吗？”

    其余人都笑了，大家都知道她开车不敢上路，于是纷纷取笑她，“你不用怕，毕竟你都不上路，车技再好也欺负不到你头上来。”

    田恬一时羞恼，又朝车轮踢了一脚，宋舟扯开她，“别踢，等会车主来了看见不好。”

    就在这时，车身重重晃了一下，众人齐齐刹住声音，彼此对视。

    车身紧接着又晃了几下，随后，车左侧传来开车门的声音，黎明天色下，一道高高瘦瘦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宋舟努力眨了眨眼，下意识去掐自己的手臂，虽然不太能感觉得到，但她知道是痛的，不是做梦。

    一直到陈孚走到她跟前，叫她名字，她才从震惊和诧异中回过神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宋舟直愣愣看着他，话都说不利索了。

    陈孚盯着她，一瞬不瞬，半晌方答：“我来……”

    “舟舟！”

    安新彦的呼唤打断了陈孚的回答，他快速走过来，毫不犹豫牵住宋舟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身后，转脸质问陈孚：“你来干什么？”

    陈孚目光下垂，落在他牵着宋舟的手上，其余人也一样，只不过跟陈孚眼里流露怒意不同，她们眼里流露的是八卦的精光，躲在宋舟身后彼此用眼神频频交流。

    宋舟只感觉自己的左手像是被用铁钳子锁住一般，她越试图挣脱，锁得便越紧，她咬着牙，右手抓住安新彦的手腕，几乎要脱口求饶。

    陈孚不说话，安新彦越加面沉如霜，他冷声道：“把你的车开走。”

    陈孚没听见一般，掀起眼皮，眸光里流露不屑与怒气，“你弄疼她了。”

    安新彦手上一紧，身体右移挡住两个人的手，悄悄松了些力气，宋舟趁机抽出自己的手，安新彦的手没有再追上来。

    陈孚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轻笑一下，不急不慢道：“我来旅游，找宋舟做导游。”

    “你找错人了，她现在不做导游了。”

    “我找她，不找你，你已经不是她的老板，无权干涉她的工作决定。”

    田恬看戏看得认真，嘴快道：“我们只接女性游客的单，不接男性。”

    郭妙琼扯了她一把，陈孚想了想，接过她的话道：“我也不是一定要找导游，我一个人开车出来的，想找人组队，你看，我跟你们一路走，吃饭住宿跟你们搭个伙，其余时候绝对不麻烦你们，怎么样？”

    田恬犹豫了，她做不了主，郭妙琼比她会看形势，便道：“我们说了不算，你问我们老板吧。”

    说着大家都去看宋舟，宋舟捧着自己的手缓过了痛劲，见大家都看着自己，便对陈孚道：“我们单独聊聊可以吗？”

    陈孚欣然点头，安新彦转身按住宋舟的肩，低声唤她，“舟舟。”

    宋舟拂开他的手，转身往院子另一头走，陈孚跟了上去。

    走到院墙下，宋舟回头，看着陈孚，平静地问：“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陈孚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宋舟变了，变得冷酷无情，对他是一点多余的眼神都没有了。

    他有些伤心，但不想表现出来，便做出一副礼貌又客气的样子，把刚才对田恬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这一遍，他说得更像那么回事了，他说：“这两年工作太忙，最近才有时间出来旅游放松一下，但一个人开山路有点危险，出了车祸可能都没人知道，刚好听说你们工作室要开车走边境线，就想顺路跟个队，你看可以吗？”

    “车祸”两个字在宋舟心里就像两根刺，碰一下便痛一次，她心软了，脑海里开始反复播放那段事故监控视频和新闻报道。

    她静静看着眼前的人，一年多不见，他瘦得很明显，虽然比之前新闻视频露面时的状态已经要好很多，但比起两年前还是差远了。

    明明瘦了，面容的锋芒却反而收敛许多，一些张扬外放的东西消失了，整个人气场变得沉静，也变得沉重。

    许久，宋舟眨了下酸涩的眼，移开视线，问：“你从哪里开车来？”

    “丹东。”

    “什么时候到的？”

    “一点多。”

    宋舟蓦地又感到一阵寒意。

    丹东市到绿江村必经一段几十公里的县道，这段路途径山区，风景极美，但路况也极危险。一边是峭壁陡岩，一边是浑河、鸭绿江，全程十八个300度以上的急转弯，时不时还可能遇到山石坠落，白天开过来都要十分谨慎，更何况深更半夜。

    宋舟不敢想象昨天晚上陈孚一个人是怎么开过来的，更不敢想象昨晚他要是一个人在路上出了事故会是什么后果。

    “我们现在去神仙顶看日出，你就别去了，去民宿订个房间睡一觉，我们看完日出再来找你。”

    见宋舟同意自己跟队，陈孚立刻顺杆上爬，“不用，我跟你们一起去。”

    “不行，你昨晚没有睡觉，今天路上要开两百多公里，你等会怎么开？”

    陈孚绞尽脑汁想找个理由不去睡觉，只听宋舟又问：“你为什么睡车里，民宿没房了吗？”

    陈孚立刻有了主意，“这里房间隔音不好，我睡不着，你现在让我回去睡，我也还是睡不着，不如就让我跟你们一起走，你们等会也不用再特意回来找我。”

    宋舟抬头看了眼民宿的两层小楼，对陈孚来说，这个理由实在无可反驳，宋舟不再多说，决定实在不行就调整一下今天的路程。

    “你开车跟我们后面，要是困了给我打电话，我们车上好几个都会开车，可以跟你轮换。”

    “好。”

    两个人走回去，陈孚把车挪开，安新彦把车开出来，宋舟设了导航，同时把地址发给陈孚。

    她对车里几个人道：“他自己开车，跟我们一起走。”

    田恬忍不住好奇问：“舟姐，他是谁啊？”

    “一个朋友。”

    田恬还想问什么，郭妙琼拉了她一把，使眼色示意她别再追问，田恬扁扁嘴巴安静下来，车厢里的气氛沉重而压抑，完全没了昨天的欢乐。

    到了神仙顶停车场，宋舟经过一番思考，下车后对陈孚道：“爬山差不多要一个半到两个小时，你还是别爬了，在车里补会觉，我们走的时候叫你。”

    陈孚不想同意，但他昨天从北京飞到丹东，又从丹东开车到绿江村，晚上总共只睡了不到一个小时，他这会要是再去爬山，今天白天开车可能真要出事。

    他犹豫不决，看着宋舟等人收拾好准备出发，脑子一动，拉住宋舟，“你把车钥匙留给我。”

    宋舟愣了一下，“为什么？”

    陈孚的表情突然别扭起来，他微抬下巴，看向山顶，欲盖弥彰地咳了两声，“我怎么知道你们等会下了山不会趁我睡觉的时候偷偷溜走。”

    田恬率先爆发笑声，“喂，你是小孩子吗，怕我们把你丢下，你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另外两个女孩也跟着笑，陈孚一张俊脸迅速红到耳朵根，宋舟见了，抿紧嘴唇最后到底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笑起来的模样让陈孚瞬间回到三年前，那个时候宋舟就喜欢冷不丁让他吃个瘪，然后抿唇偷笑。

    他很想上手去捏她的脸，但他忍住了，只盯着她看，宋舟被他看得脸发热，赶忙转头去找安新彦要车钥匙。

    安新彦早就出发了，他走得很快，坚决不给宋舟车钥匙，宋舟拧不过他，只好空手回来，对陈孚许诺道：“下了山我一定叫醒你。”

    陈孚从安新彦身上收回视线，问宋舟：“要是没有呢？”

    “不会没有的……实在没有你打电话找我，整个上午我们都会在这个半岛，不会走远。”

    陈孚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宋舟，你要是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找遍天涯海角也会再找到你的。”

    宋舟怔了一瞬，仓促敛眸，转身匆匆而去。

    陈孚看着她们一群人走远，这才回到车里，他想故技重施，把宋舟的车堵住，但安新彦把车停在入口第一个车位，他一堵就会把整个停车场都给堵了。

    最终，他查清楚神仙顶登山路线，设了一个半小时后的闹铃，朦胧睡去。

    宋舟一行人在迷蒙晨色中登山。

    安新彦一个人扛着相机无人机三脚架走在前面，一言不发，田恬几个人落后十几步有说有笑，宋舟又落后几步，默默听她们瞎聊。

    到了山顶，晨光已起，云海翻涌，浩荡无边，东边一片橙黄金红，太阳如同一颗出海的珍珠，缓缓由云海浮起。

    田恬感慨道：“我们运气真的好好啊！”

    宋舟第一次面对如此难得一见的壮观景象而没有涌起激动的情绪，她端着相机，却没有拍照，望着远方发了好一阵呆。

    下山的时候天已经大亮，田恬几个人一阵烟跑出去很远，留下宋舟和安新彦走在后面。

    宋舟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总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的她不是她，安新彦不是安新彦。

    “你要让他一直跟着我们吗？

    “彦哥，昨晚……”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宋舟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安新彦的语气太过严肃。

    宋舟想了想，平静道：“他工作很忙，不会跟很久的，后面要走的路比较危险，一起走有个照应会好点。”

    “他要是一直跟下去呢？”

    宋舟沉默好一会，反问道：“你觉得这可能吗？”

    安新彦没说话，两个人默默往前走，转过一个弯，透过树木交错的枝丫能看见远处在晨曦里跳跃金光的江水。

    宋舟在路边停下脚步，望着远处，许久，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尽可能平静道：“彦哥，我想了很久，昨天晚上我可能……有点冲动了，我觉得我们还是……”

    “舟舟！”安新彦意识到她要说什么，抢到她面前打断她，低头与她对视，眸中本来闪着激动的光，但渐渐暗了下去，话语里带上一层哀伤，“舟舟，昨天晚上是我不对，我太冲动了，对不起，你别生气，可以吗？”

    宋舟痛苦地移开视线，有时候，失去一个朋友并不比失去一个爱人好受。

    “舟舟，我知道，你说你还需要时间，你想慢一点，我知道，是我太心急了，我太冲动了，以后我们……”

    “彦哥，你别这样！”宋舟打断他的话，抬眼与他对视，眼神痛苦但坚定，“彦哥，你别这样，我不想看见你这样，这不是你，这不是我的彦哥！对不起，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不应该一直把你对我的好视作理所当然，我不应该因为贪恋你的好就说要跟你试一试，这对你不公平，也是对我自己不诚实！”

    安新彦平静而忧伤地问：“是因为他来了吗？”

    宋舟摇摇头，“跟他没有关系，是我的问题。我一直……都把你当兄长看待，把你当成我真正的家人，你给了我太多的帮助，你也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在我人生最煎熬的时间，是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回忆的闸门一打开便有如洪水滔天，宋舟说不下去了，喉间仿佛梗了一把刀，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将要失去的是怎样一个朋友。

    这时，安新彦开口问道：“如果当初我没有让你帮我去接他，如果你们没有重逢，如果他从未出现过，你会不会爱上我，会不会跟我在一起？”

    宋舟抬头，视线穿过树枝，落在半山腰的停车场，她想了很久，最终如实作答：“我不知道，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安新彦跟随她的视线往前走出两步，背对着她，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