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

    中和四年,孟春端月,京城西市。

    残月初升,落日檐边红,天凝地闭,行人骨瑟缩。

    焦干枯枝难掩青砖黑瓦,落叶积尘遮蔽石阶黄泥地。生意萧条,离宵禁还有两个时辰,商户多已闭店。角落里还开门那家,乌木金漆的“爆竹”牌匾与破败的门面格格不入。兵连祸结人相食的年景,驱岚散瘴的爆竹,鲜有人定的起。

    严凝坐在角落里,衣衫不整,惊魂甫定。颤抖着,呆呆地望着手中紧紧攥着尖刀。

    面前的男人已经停止了挣扎,温热的身体只剩下了隐隐的抽搐。

    她杀人了。

    父兄离世后,爆竹坊就是严宁的家。无客门也要大开着,这叫迎八方来财。严凝是手艺人,也是生意人,生意人信彩头。

    未见财进门,男人却冲进来,死死掐住她的脖颈,另一只手急慌慌地解她的衣带。

    严凝挣扎着在地上胡乱地摸索,终于找到她晌午修竹坯的柴刀。咬紧牙关,卯足力气,刀刃没入男人脖颈。喷溅的鲜血瞬间浸没了严凝的半身衣衫,在她身后的墙壁上开出妖艳绚丽的花。

    望着男人逐渐冷却的身体,严凝的颤抖也渐渐平息,她深吸了几口铁锈味的腥甜空气,消散恐惧重新填满她的身体,这是死罪。

    广明元年,京城陷落,叛军忽染恶疾,四年后仓皇逃离,此疫随之遍布全国。

    从指尖开始长出的红线,直至心脏立毙,传男不传女。

    时人称此病为:情丝绕。

    面对男性百不存一,所剩无几的困局,朝廷下令对所有男性严加保护。凡女子伤害伤害男性者,立斩,与男性相争者,杖二十。

    在死亡威胁下,严凝的头脑空前活络。偌大的西市现在没有几个人,在夜色掩护下,自己都没注意到这个男人是何时进入到她的店铺。应该不会有人看到他,更没人知道自己杀了他。只要趁着夜色悄悄处理掉尸体,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黑暗中冲出的官差,打碎了她的美梦,将她双手紧紧绑缚在身后,带队的官差拔出柴刀,扔给同僚:“呶,证物都打包带走。”

    官差来了四个,严凝注意到,她们好像都是女人。

    肚子被踹了一脚,严凝吃痛地弯下腰,又被官靴挑起下巴。“你可真厉害。”官差嗤笑出声,踢着尸体的手臂给严凝看,“呶,看仔细了,他是‘不可接触者’。”

    细细的红线,从中指指尖延伸到袖子里。

    原来是不可接触者,难怪他要用强,难怪官差来的这样快。

    人数众多的患病男性,人称不可接触者。户部增设防疫司,建造高墙,委派专人搜捕不可接触者,拘入高墙内,任其自灭。严凝面前的四位官差,正是隶属防疫司,一路追捕眼前的不可接触者而来。

    严凝垂下眸子,浑身瘫软,不可接触者也是男人,她才二十岁,这一生却要走到头了。

    官差鼻子“哼”的一声,不屑地说:“你这种怂货我见得多了,现在知道害怕了?你杀人时怎么那么勇呢?”绳子扯过严凝,踹着她后心,“起来,”严凝跌跌撞撞走出店门,“再看一眼太阳吧,你马上就看不到了。”严凝下意识地望向还有一角搭在檐间的红日,火烧似的鲜红余晖淹没在更浓烈的黑暗中。

    死牢里,披头散发,半身满脸暗红血迹,挂满沉重锁链的严凝,在火光映衬下仿佛地狱爬上来的恶鬼,狱友们纷纷闪躲。严凝拖着沉重的脚步,背靠着焦黑油腻的墙壁,慢慢蹲坐下来,被锁链绕满的手腕搁在膝盖上,低着头,脸埋在手臂之间。

    “严凝!”听见狱卒喊叫,严凝猛地抬起头,狱卒用粗大的钥匙捅开门锁,“提审!”严凝茫然地看向狱卒,被官差拉到衙门,审过判完才给她砸上的这身‘死号枷’,这会儿还要审什么?

    “欸你这人怎么回事?提审,还不快过来,还得让我进去,揪你出来吗?”狱卒站在门口,踹着木栅栏门吼道。

    严凝只好站起身,铁箍磨得脚踝生疼,伴着铁链的摩擦撞击声和狱友的注目礼,她缓缓走向牢门,狱卒一把薅过她的颈箍,拽出牢门“哐啷”上锁。把一块破抹布扔到她脸上:“抹把脸,你这样也忒吓人了。”严凝接过抹布,油腻恶臭。“快死的人了,还计较这个?”严凝自嘲地想,狠下心,在脸上擦了擦。

    馥郁的清甜幽香飘来,严凝狐疑地四下张望,装潢虽然还是监牢模样,却安静非常。事有蹊跷,严凝柳眉轻蹙,决定无论遇到什么,一概装傻。自己已是必死之人,再坏能坏到哪儿去?精雕浮云缠枝纹的双开门前,狱卒轻轻敲门,“进来吧。”门打开,严凝给狱卒扯着,跟在后面踉踉跄跄地进了屋。

    这哪里像是监牢?细木地板雕花柱,青瓷油灯十数盏,照的屋里亮如白昼。靠墙置放着大卧榻,铺的是丝织蓉覃,堆着蜀锦杭绸。

    榻上坐着的贵妇,身穿浅粉色万字流云妆花糯裙,浣花锦凤纹织金衫,高梳芙蓉飞天髻,插着鎏金麒麟金步摇、凤尾白玉攒珠簪。淡扫蛾眉薄粉敷面,周身环佩叮当,珠围翠绕,伏在曲足翘头香案上。

    狱卒恭恭敬敬地行礼,“长公主,人带来了。”见严凝呆愣着,狱卒拧眉撇嘴,转身给了严凝膝盖一脚,严凝‘扑通’跪扑在地。“还不快给长公主磕头!”狱卒喝道。

    长公主?严凝茫然地看向贵妇人,自己怎么会与这等显贵扯上干系?难道自己杀的是皇子?不对,皇子怎么会到西市来?东市“四方珍奇,皆所积集”,西市呢,柴米油盐酱醋茶。严凝从小在西市长大,别说显贵,就是东市人家的一等仆役都没见过,只有三等的马夫粗使才会来西市。

    “长公主恕罪,这丫头从进来就这副痴痴傻傻的模样,”狱卒皱着半边脸,厌弃地说,“听说杀人的时候还挺精神的。”

    “可能是被吓到了,”长公主微微含笑,柔声道,“是叫严凝,对吧?”

    严凝点点头。

    “读过书吗?”

    严凝摇摇头,西市爆竹坊的闺女,哪来的钱读书识字?长公主抬手,身着藤纹缂丝提花糯裙的侍女走到严凝面前,“富贵人家连侍女都是通身的富贵。”严凝不无羡慕地想,侍女展开一张纸,上面的字严凝一个都不认识,但是她认得,这是刚才公堂上,自己画押的那张。

    “知道这是什么吗?”侍女冷冷地问。

    严凝假装想了想,仍旧摇头,复又低下头。

    “除了严凝,都出去吧。”长公主眉心微动,很快抿嘴,含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绀碧,盯着门,旁人不准靠近。”

    严凝瞥见一双双金蹙重台履,从身边匆匆走过,屋子里静的只能听见满屋火苗烧灼灯芯的‘哔啵’声,和自己的心跳声。一双白嫩的葇夷忽然搭上她的肩膀,严凝吃惊地抬起头,只见长公主眼圈微微一红,“孩子,站起来说话。”声音轻柔如仲春之风。

    “今日虽是你我初次见面,但你母亲与我旧曾相识,”长公主踱回榻上,背对着严凝,回过头说,“事实上,她从前是我府上的一名歌女。”

    严凝“哦。”了一声,心想肯定是认错人了。早逝的母亲,自己虽然没见过。听兄长说,她是和弹弦父亲失散的讨饭歌女,被父亲收留。眼下看,长公主府上侍女的姿容绝代,歌女只会更胜一筹,哪怕是落难蒙尘,也不至于沦落到西市。

    “她歌喉清亮,模样俏丽,特别是那双妩媚勾人的桃花眼,和你的一模一样,”长公主墨瞳透过丝丝怨,陷入回忆中,“十八年前,她的纤腰无故消失,声音哑钝,周身浮肿,我盛怒之下将她赶出府。后来,皇帝,那时还是普王,竟向我索要她,我这才知道,她怀了他的孩子。那个孩子就是你,严凝。”

    长公主低沉和缓的声音传入耳中,却如同惊雷霹雳,严凝耳畔嗡嗡作响,浑身血液凝固。缓缓抬眸,脸上隐隐抽动,眼里满是疑惑与震惊。

    朱唇轻启,长公主略带殇然地说:“可怜金枝玉叶,流落到西市。二十岁了,竟然连字都不认识。”默然片刻,欣然而有喜色,几步冲到严凝身前,不顾严凝满身的血污,紧紧拥抱着严凝,颤抖着声音说,“好在还活着,还好好地长大了。”严凝愣怔,全身僵停,体内突然激荡出暖流,奔涌在身体的各个角落,仿佛戳中心头最柔软的角落,鼻子一酸,眼前渐渐模糊。

    “好孩子,姑姑总算找到你了。”

    姑姑?严凝顿时觉得喉咙哽咽,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嘴唇终于忍不住哆嗦起来,眼眶里的泪水好似决堤的洪水一般,难以遏制地顺着脸颊淌落而下。先是低声抽泣着,哭声在喉咙处翻滚,终于冲口而出。孤身奔走在人世间一年后,她又有家了?

    长公主摩挲着她的脊背安慰着她,直到她哭得筋疲力尽,这才松开怀抱,双手紧紧握住严凝的肩膀,“孩子,现在国家需要你。”也许是刚刚哭得太厉害,严凝一时回不过神来。长公主杏眼噙泪,楚楚可怜,哽咽着说,“你的生父,当今的皇帝因病,刚刚殡天了。”

    严凝微微一愣,止住了哭泣。她开始觉得奇怪,自己就在京城,皇帝咸通十四年继位,到叛军入京足有七年,没有找她;叛军败逃皇室回京,又过了将近一年,也没有找她,皇帝新丧,怎么就一下子找到她了?

    “叛匪盘踞四年,两月前才被诛灭,朝政尚未稳固。此时皇帝薨逝,国家风雨飘摇。可怜皇室血脉,竟接连染上‘情丝绕’罹难。国不可一日无君,你现在是先皇唯一血脉,为延续国本,也为先皇血脉不至断绝。姑姑求你以父皇的名义登基为帝。”长公主用她那双秋水寒潭的瞳,死死盯着严凝的脸说。

    皇室血脉?唯一?众所周知,情丝绕传男不传女,皇子们死于情丝绕说得通,公主们呢?长公主怎么会犯这么明显的错误?意识到自己在被试探,严凝掌心冒汗,惶恐跪倒:“长公主。”

    “叫姑姑,”长公主轻轻拭了去眼角的泪水,声音空灵而飘渺,眸中依旧朦胧“此外,要尽快为国诞育皇嗣。”

    “姑姑说的都对,”严凝装出一副意外又迷茫的神色,她眉心微低,略带愁容地问:“可是我杀了人,马上就要被处死了。”

    “杀人了?那你触犯王法,当判斩刑,”长公主假装嗔怒,旋即妩媚一笑,五指合拢,在颈后比划了一个‘砍’的动作,“王法就是王家的法,怎么能用来管自己的主家。皇帝杀人,难道还要被砍头吗?”

    “都听姑姑的。”严凝不假思索地说,她知道自己通过了测试。长公主选她,无非是相中她独来独往,大字不识,又愚钝怯懦,是不是皇家血脉,并不重要。对严凝来说,再有两个时辰就要被开刀问斩的她,赌赢了。

    前方哪怕是刀山火海,保命最要紧。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