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

    柳蹊不知所以,但望着门外那艳若绮绣之人,他眉眼似叠青秀峦,幽深凝结旷远的薄薄哀思,令人微恸。

    他心下惊叹,这荣绮身边多是美人,却偏偏于他不同。

    柳蹊抬头望着荣绮,心下料定她定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他眼里有勾引心机,宴殃虽站在门外却瞧着清楚。

    月下清冷的光映在他的周遭,一双春来的燕子寻常回巢却掠过月色,掠过朱檐,屋内灯芯旺,人影丛丛,宴殃却孤寂得很。

    他抬手提衣裳,跨过门槛,跨过自己的心中那道凉意,他多想回到刑审寺,那里让他感到舒心……可他想和荣绮在一块,即使她的身边已不是他。

    他眼中苍凉决绝,一双春来愁黛泛他眼角微光,他拿什么和那狐媚子比?

    她的心,他的身,统统比不过柳蹊……

    他暗自神殇落座在贺梓君旁,两人一艳一明,如花园最绚烂的双生蒂,花下倾绝之貌只在今晚。

    柳蹊都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双男子在一块惊艳众人。

    可唯独荣绮无心观赏,她只在乎其中一朵。

    她见宴殃落座,她也随之默默坐下,可心思全然系在那失魂黯然的花上。

    她的目光随着他落寞孤寂,她自难发现而旁人一清二楚。

    宴殃垂眸,他都不知自己来这是自讨苦吃还是自相折磨。

    惆怅残梦化旧檐空守,他垂眸见眼前似覆有微霜,他微微咬唇克制,心痛却愈发浓烈。

    “荣……”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抬眸本想对向他的孤梦情深,可却意外对上那人体贴入微地温柔夹菜,而她垂头享用,自乐其中。

    他的心一下跌入谷底,他被黑暗拉回,被幽域禁锢,他挣脱逃脱不得。

    而荣绮想他黯然模样不知怎么是好,看着眼下手中菜盘却全然不知盘中已有菜肴。更不知那人在对岸已有溺窒之意。

    她虽想与宴殃断了情缘,但这心依旧……为他而动。

    她望了一眼柳蹊,她在心中默默比较着。

    原来……没法比。

    宴殃他独一无二。

    贺梓君心疼地扯了扯宴殃的衣袖,他想给他坚定信心。那与他一道长大的荣绮,她的心思他知,这失魂落魄为爱人神殇的滋味他也知。

    他理解宴殃的苦痛悲情,况且他也欣赏这高雅之人,这什么逊色万分的柳蹊也不及宴殃一角。

    宴殃哀愁冷凄坐在一角,即使是不可忽视的存在,却也在努力克制自己的呼吸,不打扰勉强到她。

    他的谨小慎微,他的卑怯软儒,荣绮统统看在眼里。

    就在众人凝结沉默之时,阿罗灵光一闪看向柳蹊:

    “诶,酒后增趣享欢,不如让柳公子给我们弹上一曲如何?

    她有意打破僵局,自叹自己葫芦脑袋终于开窍了一回。

    她回看众人寻求意见,这什么阁的菜还真不错,她吃得很满足。所以桌上几人只有她享乐其中。

    柳蹊侧头看向荣绮,他故作矜持实则心底愿意。

    这阿罗姑娘给他表现的机会,他何乐不为。况且荣绮夸赞过他的琴艺超绝……他腼腆地看向荣绮,试图让她夸夸自己。

    可若是贺梓君听到了他的心声,定会讥诮一句“荣绮她上回听过最好的,还是塞上阿婆弹奏的一回。”

    只可惜荣绮心思不在柳蹊身上,她自然看不见柳蹊温驯模样,而他翘首以盼着她的首肯如宠魅的狐狸等待主人。

    “荣小姐……”

    宴殃牵动着荣绮思绪,而唯有她自知。她讨厌这般束缚,藕断丝连的感觉令她难过。柳蹊却在此时,递上一杯温酒,她也就是下意识接下时……

    宴殃眼中全是柳蹊贴着她衣袖的模样,他温柔如水的模样,她与别人如胶似漆的模样。

    宴殃紧紧攥着桌沿,他坐如针毡,这一番番景象太过刺眼锥心。

    他实在无法忍受……

    ‘啪!’

    宴殃心中那不可遏制的杀意,他会杀了柳蹊!

    他嫉妒作祟的模样,鸷戾的眼神圈禁着那怅鬼小人。

    他们纷纷抬头见宴殃死灰一片,见他千鬼焚身氤氲,阿罗的筷子掉了下去,落在地上发出清脆两声……

    一阵荒凉吹过,他才恍然大梦初醒一般。

    他见荣绮无动于衷,她眼睫垂下避开了他的心,她狠心的模样于他而言才是地狱。

    他现在也不怕别人瞧见他阴险丑陋,面上挂着自讽唾弃的晦暗。

    反正荣绮不要他了……

    荣绮将他的失礼看在眼里,她一时无措,正思索着他时,柳蹊在此时则以得宠之姿站起,矜贵地坐在琴前,弹奏起了悠悠潺潺。

    弹奏间,众人思绪被他吸引片刻,但随即又落在宴殃身上。因为……他的琴艺只能勉强称之熟练,出挑之词也就是糊弄肤浅之人罢了。

    宴殃站着显眼,他无心欣赏,只知自己更加不堪。

    而荣绮,她的心更不在其上,甚至她嫌这琴声吵闹,扰她心绪。

    一时之间,鸦雀无声的屋内只剩疏疏琴声。

    宴殃闭眸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自己生平第一次失控于宴会之上……

    “宫里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他睁眼后,憔悴失心的模样,他失落绝望的转身,荣绮也在克制自己将他拥入怀中哄着。

    荣绮知道,这下回去指不定他会哭得多么令人心疼哀怨。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得默默站起,望着他离去背影,见他消失月色下,见他落寞于冷春里。

    见月升夜幕中,低垂眉眼,落老树枝头。一曲终罢,纵使琴声悠扬余音袅袅,也不及那人在心头残影幽念。

    贺梓君和阿罗好似明白了些什么,原想给他们制造一些独处。没曾想搞砸不说,还让他们之间雪上加霜,阿罗事后醒悟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

    “哎呀!”

    阿罗气得跺了几下脚下月光,她悔恨莫及,回头望去,那里灯火阑珊,那里孤寂万千。荣绮还在里头独欢,身边已换是那柳蹊。

    “是我们思虑不周了。”

    贺梓君捏着自己衣袖,他垂眸顿首捻着后悔,月下他的纤弱依人令人心软。两人与月共讨商议,柳树翩翩垂枝桠依依,晚风吹拂泛起湖面银光点点,似星光投入,似萤火在叶,静谧里总有一些匪夷所思的躁动在继续。

    两人同共于街巷月色里,听耳边马蹄踏踏,两人上街探头,那马车从皇宫出来,华丽繁饰似天神之尊舆,过月光降临人间,它踏街增光,贵气雅驶。

    “你们怎么在这?”

    小九远远便瞧见了他们的两个小脑袋,经问宴殃之后便停了下来,他纵马持绳问道。

    宴殃撩帘,望车旁两人,眼里悲凉似残月苦凄,他知荣绮不想他,可他却依旧牵挂于她:

    “将军呢?你们怎么没跟她在一块?”

    阿罗一下垂气,“不好玩,那里一点也不好玩,所以我们就先走了。”

    贺梓君也是多有委屈,“我们本想带她一块离开,谁知她酒劲上来,便不愿和我们一块走。”

    他与阿罗两人一来一回,宴殃听得便心急如焚,贴窗而质问,眼中忧戚更甚:

    “所以,你们把她一人留在那肮脏之地?”

    他俯见两人抬头纯真模样,他更是急不可待,未等他们回答便命小九速速离开。

    只留下阿罗和贺梓君两人独吹冷风。

    “呀!快回去看看!”

    阿罗这才察觉不对,迅速回头,留下贺梓君在后追赶。

    残月西渐,屋内暖意缠缠袭身缭绕,荣绮不知是那惹惹春风,还是燎燎酒香积集,总之她醉了。她枕臂于桌,手中还握着小盏,酒水点点滴出。

    夜半无人时,柳蹊久唤难醒,她嘴里呢喃含糊,语气似山重千万遥远,在虚无渺渺里传出。即使凑耳贴近,也不知她所梦之事。

    她迷蒙睁眼,见柳蹊添炉传香,又无力瞥见一眼头上月,心知夜色已深便含有酒意踉跄:

    “我该走了……”

    她拿起自己物件,欲起身离去,却被柳蹊柔荑拦下。半烛余辉照笼他神色缱绻,幽幽香气染他身姿漪妙。恍惚里荣绮似见着那撩情之人向她走来,她知她只对他难捱绵绵情意。

    烛火印在芙蓉春燕绣帐上,轻轻晚风穿过窗棂来,泛起帷帘涟漪。

    “宴殃……”

    情难自已时,她早已忘却自己的寒心苦楚,只记得他今夜委屈泛苦,她要好好哄哄他。况且眼前虚幻里的他又大胆惹自己全身引起缕缕不灭之火。

    她牵过柳蹊的手,来至床帏,柳蹊已知今夜那人便是阎王驾临,可那又如何?

    他的手叠在荣绮上,听她温柔缱绻,听她爱意绵绵,即使不是对自己,可这又如何?

    荣绮捧着他的脸,逐步靠近牵|丝|诱春共花之时……

    她刻在骨子里的敏锐却在此时刺醒了她!危机如冰锥刺骨令她骤然冷凝,虽不及平日精神,但她已恢复三四。

    柳蹊见她眼炬突然华锐,如镜中光,反射他的心虚。荣绮欲要清醒一下将他推开,却惊觉自己全身绵绵。她恨桀冲着他,一把拉扯过他的衣领。

    “你给我下药?”

    今夜的酒如今回味,今夜的香如今重闻愈发不对,荣绮用尽力气却抵不过全身温热难捱,骚动拱诱。越是清醒,越是反抗,荣绮越能体会这药效惊人难缠。

    “荣小姐,为何不心动了……”

    “柳蹊!”

    荣绮脸色绯红,额角渗出颗颗汗珠,带着寒意。她咬牙切齿,眼中沁血,脑中之声缥缈诱惑,她抓不到,却被引着走。

    柳蹊温怯,慢慢脱去身上繁赘,他露出香肩露泽。荣绮此刻就想饥饿难耐的人见到荤肉,她能克制却煎熬。

    “滚。”

    荣绮站起,扯回他的廉耻,拉着他欲将他驱逐出去,屋内昏暗带着微微漏春遗泽,那见不得人的狼藉欲色,让荣绮恶心。

    她打开门的那一刹,身上寒风吹拂片刻清醒,眼眸还对上了一双春寒怨风时,她心头一窒……

    当宴殃焦心似箭赶来,却在门口听见了里头的动静时,他心下错愕止步于此。

    荣绮她……他站着僵硬,站着失神,他不愿相信她已宠幸旁人,他站在门外听里头窸窣半暖,低帷昵枕。

    所以,当荣绮开门时,瞧见了他如死一般无澜眼眸,这片湖泊浑浊岑寂,已毫无生命。

    “滚出去。”

    荣绮对着宴殃那双痴怨之瞳眸,更是狠绝地将柳蹊赶出了屋子。她的面色红欲,却似病态难挨,她痛苦目光对向宴殃。

    他一下忘却那一瞬悲痛。

    刑审寺里头什么腌臜他不曾见过,宴殃一眼看出荣绮被这个狐媚子下了药,他心下庆幸不已。他就知道自己的将军断不会看上那腌臜小人。

    他见荣绮难捱欲/火难消,立马将她牵回屋内,回头见那污秽倒坐在地上,阿罗他们也跟在其身后。

    宴殃之眼眸如视凋丧衰朽的枯木,他看着将死之人,亲自写下死期死法。他不会放过伤害荣绮的人,也不会放过让自己难堪的人。

    碰巧,都是眼前此人,他省了一份心。

    “九,带他回去,好生伺候。”

    说完,柳蹊惊恐抬头,阎王之语砭骨入椎,宴殃眼瞧他最后的淹滞目光从门缝一点一点消失。

    紧关着的屋内幽暗唯有月光薄薄,似笼一层霭霭岚气。

    荣绮煎熬难耐,却抵着宴殃不愿他靠近半分,她咬着牙隐忍克制,“你也走。”

    可宴殃心有另想,他不愿离去。荣绮被他牵引入床就坐,他跪在荣绮腿边,如一支幽芳绝代,却无人欣赏垂爱。

    他仰视着荣绮,双手叠放至她膝上,眼眸望她细细绵绵似落花流逝,惹人怜爱。

    荣绮难熬时分,瞥见他眼角山雨含霁,脸颊似江云化霞。

    “将军,让我给你解忧吧。”

    他的口吻混着月色皎洁,碧波荡漾里春娇百媚,她听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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