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宴殃,我会自己看。”

    她又重复了一遍,是对他言也是要自己亲眼所见。

    山崖上,俯瞰帝都布局壮阔强大,纵横捭阖天地之间,广阔瞭域,见漫漫山野绵延万里。

    她见天之苍茫,而眼前普天之下皆是曲国疆土,这是荣家立下的永不磨灭的汗马功劳,荣家的旗帜万里挥豪,她紧握在手中。

    她的骄傲,怎容他人践踏。

    手持缰绳,立于天地苍穹,她远眺天际,内心依旧满心期待着城门大开之时,两旁夹道相迎之人,正如一年前阳光明媚的那一天,他们凯旋时千神来贺,万人敬仰。

    山崖有旧雪,天皑有新光。高山岿然,流水下城,见它流进城中,又见它流向远方。

    宴殃难以抚平自己内心的不安,只得分心垂眸,去抚摸着雷山的鬃毛,手感极为顺柔,它乖巧的侧头对他已是更为亲昵。

    可自己的手……

    颤抖不停,苍白无力。

    “美美……我……”

    若是此时说清,为自己辩驳……他可以解释这一切?

    想必来得及。

    所以当他抬头想要说什么时,荣绮却已掉头离去,他突然一怔,他错过了。

    见她傲气凛然,见她屹于千军万马之间,她的背影逐渐离他远去,见她离去,自己却不得动弹。

    他恍而怀疑,

    自己真的还……来得及吗?

    这一路,山崖至城外,路程短,时间却格外漫长。

    山脚下寒风呼啸,枯木寒枝不似春,郊外牛马恹恹含胸吃草,却不见半点人影丛丛。

    自己跟在荣绮身后,明明就在她身后,可感觉自己再也追不上她了。心下似有霁凉雨,他的颓糜凌乱,哀楚戚戚默声万里。

    雷山……求求你,再快一点吧。

    宴殃心中苦哀,自以为是雷山无心懈怠。只是他深陷其中,看不得全貌。在旁人看来他只是一个僵持着缰绳而缓缓慢慢之人。

    他感觉自己全身有股力量在桎梏,是命运的阻扰还是自己的懦弱?他好像在开始就注定了自己现在的茫然失措。

    他心尖泛疼,用手按止住它的跳动,它好痛,而疼痛囚禁了他的声音,他微张双唇,一股力量已遏窒住他的呼吸,荣绮在他面前越来越模糊,可他不敢呼唤。紧咬薄唇,强忍那袭来的刺痛。血液逆流上头,不断滚涌叫嚣着他失去理智。

    城外枯叶漫层,寒鸦漫天,他也瞧见了那随风飘曳的旗帜,荣家的图腾已是金光熠熠。

    耀眼的金黄,是至高的象征,她知的……

    宴殃紧紧闭上双目,想要逃避这一切。

    他欲抬起试图唤她回眸的手,又沉重垂下。

    愁云消消,冬尽春寒,山野凄凉处芳草零落,她的背影威严峻厉,肃杀之气旋着薄寒悚然。

    帝都城墙已在眼前,城楼上千百烽烟台上插着熟悉的家徽……

    她以为自己就要再次体会那万人空巷之感,内心激动不已,欲追马疾驰而上,进城前她还可以与荣绮并肩齐头。

    “将军,我们要到……”

    阿罗抬手邀荣绮见城楼雄伟壮阔,连她见到此旗徽都停顿在原地……

    只是,她话未尽,侧头已见荣绮阴鸷的双眸凛凛随阴风,似鏖战将至,她已有杀气潺潺全身流露。

    “是啊,要到了,我知道的,我明明知道的。”

    荣绮领全军浩荡绵延数十里,千军万马于她麾下,荣家军的旗帜飘扬这碧空之境,她突然拔剑而迎,千里归来,伴着南疆尘土,迎北风而上,她不曾害怕逃避过。

    可如今她宁愿死在南疆。

    她的剑如雪山崩塌的雪浪,见光吞噬,见血掩埋,有光掠过倏冷凝结于剑尖。

    直指帝都。

    “让他们把旗收起。”

    荣绮一手握剑,一手执旗,千万里间唯剩她这面孤旗林立。

    在满色金黄里,它是孤色一丛。

    她回避那刺目的存在,喃喃自语:

    “若帝都有难,我必诛敌以献国,若荣家有难,我必歃血以随之。”

    自己还在抱以期待,荣绮深深呼吸,她不愿接受那般事实。

    路漫漫总有终,终现帝都泱泱城楼,它如世间龙腾雄鹰,留刻人间苍劲锋芒。

    它即将屹立百年,见风雨往昔过眼,还将见未来风华。

    他年忆此,应是荣绮意气风发,乘天秉光。

    可面前城门三道紧闭,它拒绝了她,拒绝了军队进入,它夺她荣光万丈,坠她深渊黑暗。

    她抬头时,望见楼上程英,她才死心垂头一笑。

    她收起剑刃。

    信仰在这个瞬间崩塌,如雷击罚斥,她如翛翛之羽散落腐败。

    她自问:

    “城门不开,兵临城下,你们置我于何地?”

    宴殃跟在她身后,她绝望回眸,满眼里绵绵长长的军队,临城不动。

    将军已是逆臣。

    她面上带笑,笑得冰冷,炙着灼热的严寒,他心痛至极。

    她当着他的面,丢了旗帜,它已不是荣家信仰,它不再是荣绮慕光。

    满眼金黄处,溃中满身伤。

    “宴大人,在其中又是什么角色?”

    荣绮拿起剑,挑起他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临帝都开始,他便不对劲。

    原来,他也是一份子。

    原来,这便是他心神不安的原因。

    “美人计?以我来接近哥哥,去完成你的野心?看我沉沦你的美色,看我贪婪你的□□,我庸俗不堪的模样能让你喜悦?”

    “宴殃,你真是个阎王爷。”

    她眼中鸷红一片,头上云蒙辰光,阴郁里她坠入暗无天日的模样像极了他的从前。

    她始终带笑,笑得摧残又璀璨,绝望失神的寒光,虐我之仇的悔恨,她的幕幕扎着宴殃的心,他摇头又是摇头,紧紧握住她的剑鞘,痛入骨髓的悔意,他紧紧握住。

    “不是这样的,我,我…不是这样的”

    他甚至说不出其他解释,哭得泣不成声,他摔跪在地上,爬跪在莲纱马蹄旁,央求她。

    涕泗沾衣,他肝肠欲断,泣不成声,她与他已隔巍巍千山,重重万岭,飞鸟绝尽飞不至,她睥睨而望,眼里再无爱意。

    “在你眼里,被你玩弄于股掌的我,是不是格外蠢笨?”

    她下马,蹲下对他,最后一次抚摸了他的脸,还是那么细滑。

    “你好狠啊。”

    她拍了拍他的脸庞,却始终不敢用力,而她的模样让宴殃觉得她好像在挥别。

    她的手垂下之时,寒云凝结昏暗,宴殃紧紧握紧她的手,像抓住坠崖前那岌岌可危的木枝,他不愿再回那没有她的深渊地狱,千万丈见不得光的寒域,太可怖。

    可……

    漳水东流不复回,她心已负逝无尽。

    她缓缓转身离去,宴殃却连她的裙角都抓不到,甚至看着她步步离开,他爬跪在她身后,乞求她别离开。

    荣绮抬眸望去苦笑着,心想今日是不会开城门了。

    驿路飞碎石,马蹄有血色,尘埃蒙蒙里她看不清前路,它模糊了自己的眼睛和心。

    她算什么了……

    替哥哥撑场而浴血奋战的女将军?

    谋逆一党永刻烙印的逆臣贼子?

    还是……被权宦玩弄失了心智的庸将?

    沿路马鸣原是如此悲凄,城外萧索寒冷,除兵还是兵。

    兵临城下,迫逼帝上。

    她从未想过,自己或是荣家会是这般下场……哥哥他,他到底为什么?

    荣绮自顾自的,很茫然。她独自升起篝火,独自看着晚霞,见凤凰于飞般的晚霞飞往南境,她从那而回。

    一路的艰辛哪比得上最后的荣耀,她曾经这般坚信不疑。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摇摇迷迷,好似不再跳动。

    阿罗也是泛红的眼,一个军人保家卫国是荣光之至,这般却比扒骨抽血逼自己投降还要恐怖。

    她抬头间,望荣绮身后是璀璨夺目的晚霞,赤焰烧云一般转瞬即逝的梦在夜幕之前绚烂而亡。

    荣绮就站在在夕阳旁,绮丽无比却让人害怕她会在眨眼后便消失眼前。

    悬崖边,荣绮一人独自饮酌,一坛坛烈酒灼心,滚烫着空腹,怎会这般索然无味?她抬起酒坛,晃了晃坛底,里头已见底,她抛出空坛,见它坠入崖底,如飞鸟在空中毅然自绝。

    “将军…”

    荣绮身后笼罩一片黑影,她眼神迷离,却还是听得出那熟悉的痛入骨髓的声音。

    她强作镇定,而后回眸。

    仰头也只见到宴殃沾满尘土的衣袍,晚霞橙红印天地,所幸她望不到他的面容。

    荣绮眼神迷离,笑得灿烂,她站起,背着霞光。

    宴殃的眼睛哭得泛疼,她不是原谅他的模样,却是在诀别一般,他拼命摇头,想要靠近她,却被她手中寒剑抵住胸膛,阻止他的靠近。

    她嘴角,脖颈,胸前沾着酒,有些憔悴的颓势,她碎发随风,那赤红发带随风。

    “别靠近我,我怕我控制不住,会杀了你。”

    她笑得苦涩,可是她依旧笑着,笑得比天边晚霞绚丽却更为致命。

    宴殃窒住,跪瘫在地,他已无力抵抗自身绝望。

    “美美,我真的…”

    “我这么做有原因的,求求你听听我说!”

    他跪在地上,伸手央求她的心软,给他一个机会,可她还要怎么对他有心呢?

    荣绮眸光一炬,剑刃对他,寒气照天:

    “不要喊这个小字,宴大人。”

    摘骨的痛楚,她已尝尽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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