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了杳纨和家人约好来春城的那天。
她是趁着午时休息的时间赶到城门口去接娘亲他们。
还好刚等了不过小半盏茶的功夫,就看到了赶着驴车大叔身后春儿探得老长的那颗不安份的脑袋。
春儿这家伙太久没有回城里,定是觉得十分新奇有趣。
再等些时日就该想办法把他接来城里上学堂了。
莫不会觉得不习惯罢。
将他们安顿妥当后,这才又回了药坊。
今天是今年在药坊上工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除夕了。药坊老老小小都要回家过年了。
要等到初六才会重新开张。
这段时间门口通常都会贴一张写了章大夫家住址的布告,此时正由芙姐描了又描。
她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话说听到某东家要回家几日的时候,她心里还真不是滋味了一瞬。
不过好在只是那么一会儿,稍稍转念想想就又摆正了自己位置。
走了也好,她也能冷静一下。
等一等。
她为什么要说也?
岁除夜,家人团聚。
今天娘亲下厨,祖母帮着打下手,祖父在烧灶火。
那柴火还是她和春儿一道儿从市集扛回来的。
灶房里没有她的活儿,她只需要和春儿一起把这屋子里里外外都收拾干净就算完成任务。
这活儿不难,就是得多花点时间。
听那日带她来看宅子的中间人说,这屋子已经空了有大半年了。
无人照看,桌椅橱柜上都盖了厚厚的一层灰。
偏偏她又整日都得忙药坊里的事务,不好外出太久。是以也没什么时间来打扫。
只得匆匆在前一日把床铺给整理了。
好叫他们到了以后有个休憩的位置。
“阿姐,这房子真漂亮。虽然比不上咱原先的家,但是比杨花村的已经好太多了。要不少钱吧?你哪来那么多钱?你不会真被哪家的老爷给看上要去做小了吧?”
春儿接连问着,毫无遮拦。
村子里的人都那么传,每次他从山头农作回来路过村口那群人就背过脸去嘀嘀咕咕。
还以为他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呢,只是母亲嘱咐他要忍。
他就咬紧了牙忍着。
从小到大都是这么过来的。
杳纨嗔了他一眼,佯作怒意,“擦你的桌子。”
春儿撅了撅嘴,小声嘀咕:“可人家都是这么说的嘛。”
这话正巧被进屋拿围兜的李老夫人听到了。
忙慌里慌张地制止了他,“别跟你长姐这般胡说八道。”
继而又用眼神警告他不要再提及此事。
可敏锐如杳纨,自然是察觉到了。
其实她也知道。
她一个姑娘家在外头做事即便安分守己也总是会有些风言风语的,上次坐那辆奢贵的马车回去想来更加增添了一份他们说闲话的素材。
不过无妨,她问心无愧。
换句话说。
即便有人真的迫于生活压力而给哪位富贵人家做了小,她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嘛。
你怎知人家是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没有到人家那份上的时候,你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只是她觉得自己还没到卖身的地步,还能再努力看看。
杳纨装作没听清,继续擦着窗棂。
这灰都嵌在雕花里头了。
可真难擦呀。
也不知东家上路了没有。
刚刚听祖父说今日夜里可能会有风雪,希望他能知道找个地方避一下。
不过应该是自己瞎操心了。
东家那十指不沾阳春水出门都要骑马坐轿的主儿,怎么会舍得让自己被霜雪冻着。
想到东家那撒泼耍赖的样子她就想发笑。
话说,前几天章夫人还问了几次让她跟他们一起吃年夜饭。
当她说自己家人要来春城时,她更是热情地邀请他们全家一起。
吓得杳纨慌忙谢绝了。
扮儿媳妇这种事她一个人演演也就算了。
要是拖上全家人,那可就闹大了。
虽然她也很乐意假扮章大夫的心上人来来成人之美,可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嘛。
到了夜里,果然风雪大作。
没一会儿地上便落满了一层雪白柔软的锦被。
但即便如此,还是抵不住鞭炮爆竹带来的团圆气氛。
更添苦尽甘来之意。
天刚擦黑,杳纨便领着春儿把每个屋子的烛火都给点亮了。
还有正门口悬挂的那两盏崭新的大红灯笼。
还是她昨日特地去买的。
按习俗,今日是要灯火通明一晚上。以求来年光明顺遂的。
还有苏老先生亲笔写的春联和福字,亦是好看又有寓意。
晚些还要守岁。
她也早早准备好了茶叶用来提神,希望自己不会在新年到来之前就因为困倦而睡过去。
好在今年还离爹爹近了许多。
而且前几日她听人说,今年官衙大恩,特准四五六日都允许探监。
每次最多可三人同行。
她算了算,若是每天都去,他们每人最起码能见到爹爹两次呢。
想来也不会是那县尹的命令,定是州牧大人。
说来这州牧大人还真是个好官,比那县尹不知好了多少倍。
倒也是。
能教出阮家兄妹那样热忱可爱的父亲定不能是什么坏人。
热菜热汤刚刚端上桌,碗筷也刚刚码放整齐。
院子外头便有了声响。
有人敲门。
“我去看看。”杳纨说。
这个点还会有什么来拜访吗?
可到了院子,将门一开。
杳纨惊讶地几乎失了声。
“爹爹!”
虽然门外那人戴着兜帽,又用黑色的狐皮大氅将自己的身子盖了个严实。
可那眉眼那身形她是断不会错认的。
“您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应该尚在大狱之中吗?
逃…逃狱啦?
何况他怎么知道他们一家人都在这个宅子里呢。
“二位不要在外头站着了。毕竟眼杂,还是快些去屋里厢吧。”
杳纨这才注意到她爹爹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和一辆马车。
那人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模样。
“我…好好!”
纵然沉稳如杳纨也还是没办法掩饰此刻的无措。
“劳烦阁下了。”
“无碍,李公千万记得在下所嘱。”
“是。”
李父先是对着那人作了个揖,这才由杳纨搀着回到暖和的屋里。
“是谁呀?”
屋里的人还问着,可一看这包裹严实的人摘掉兜帽露出消瘦的面容。
竟是李洛寺。
屋里一众皆是又惊又喜,忍不住泪如雨下。
“寺儿?”
李老夫人第一个上前摸了摸儿子的脸,想要证明当真不是自己眼花或是太过思念而产生的幻觉。
等确认了不是眼花,李老太爷边拭着眼角边又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会在这儿?是国主大赦了?”
李父也是眼眶湿润,听到父亲发问,忙跪地就是一拜,“孩儿不孝,害父亲母亲担心了。”
李老太爷慌忙去扶,“我儿受苦了。”
李父站毕,看着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春儿,笑道:“春儿长高了不少,为父差点认不出来。”
春儿这才踌躇着上前行礼,“父亲。”
当年父亲入狱的时候,春儿不过八九岁。
哪像现在身量都蹿到快跟她一般高了。
这么多年未见,生份了也正常。
李父拍拍他的肩膀,颇为欣慰。
径而越过春儿乱糟糟的发顶看向了那个一直站在桌子另一角的结发妻子。
“汝烟,你可好?”
那头的李母从方才李父进门到现在都只是伫在原地,眼中含泪。
不过几年未见她竟觉得恍若隔世。
此刻听到李洛寺唤她,顿时泪珠子连串儿落在前襟上。
生怕哽咽的声音失仪于久未逢面的丈夫,李母掩面着点点头。
李父赶了两步上前拉过她掩面的手,又拍了拍她消瘦的肩头,“这些年谢谢你。”要撑起一家子老幼,一定很辛苦吧。
说着抬起手帮她抹干净了脸。
接着屋子里便又是一阵抽泣抹泪。
一家人好一会儿才坐定下来。
“寺儿你还没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众人方才又想到了最初的这个疑问。
李父解开大氅交托到发妻手上,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回答:
“前日有一个少年公子来狱里探我,说今天会有人来接我出来与你们团聚,只是明日天明之前必须回到牢里。还让我不要走漏风声,一切只得偷偷进行。”
“少年公子?”
一屋子的人皆是面面相觑,又问他:“你可认得?”
李父摇摇头,“先前不曾谋过面。”
他这几日都在回忆自己什么时候认识过这样的人家。
可始终无果。
他想了想,补充道:“看着衣着华贵意气风发的,想来是好出身的子弟。”
“对方不曾说明自己是何人,有何目的?”
李父摇头,“年纪不大,说话却是老气横秋的。可我从前认识的人中没有与之岁数相仿的孩子的。”
众人越发觉得蹊跷。
这人他们也都不认识,没事怎么会这么大费周章地帮他们一家人。
而且能这样从春城大狱里把人悄无声息地接出来,想来不是有钱就是有权。
“不会是陷阱吧?”春儿惊呼。
杳纨脑中灵光一闪,顿时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形。
她犹疑着开口:“那少年是不是看着十五六岁,比我高半个头。胸前还配了一枚金镶玉的同心锁?”
李父先是一愣,接着神情不定地看着她,“你认识?”
“是你去求人帮忙的?”
“对方是谁?你可曾许人家了什么?”
别怪他们有这一连串的发问。
饶是杳纨也是摸不着头脑。
居然是阮二爷。
可他无故怎会晓得爹爹被关在狱中,又知他们一家最近会在这宅子中落脚。
自己知他一贯机敏。
可他不该这么沉得住气呀。
若是有此安排,他早就会来自己跟前邀功了。
况且这么大的忙,他不过是州牧的公子。
当真能做得了这个主吗?
想到这儿,她眼前突然晃过一个闪瞎人眼的俊俏笑脸。
是他!
想到此处,忽闻门外一串急促的哒哒声和马儿的嘶鸣声。
不知为何,杳纨心念一动。
迅速起身撩帘而出,“好像有人来了,我去看看。”
只余一家子互相看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可到了院子的门前,她却开始踯躅不前了。
那一须臾她脑子里反复想的却是这扇木头门到底是用推的好,还是用拉的好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
若外面不是那人,她该如何?
若外面真是那人,她又该如何?
心里虽然犹豫着,可手上的动作却先一步拉开了门。
门外头果然身长玉立地站了一个男子正要抬手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