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祯今天一早就被江贵妃传进了宫。
三天前，他在宁王府醒来，以为一切都来得及改变。
翌日，突然从府中下人口中得知，凉州的霍郡主住进了西郊行宫。
只是，霍郡主来帝都并不是做太子妃，而是要嫁给他的父皇——梁帝做继后。
变了，一切都变了！
他的阿宁，要嫁给他的父皇了！
萧祯在宁王府呆坐了两日，浑浑噩噩。
刚重生时的豪情壮志，满怀抱负此刻仿佛成了笑话，嘲笑他的自不量力，嘲笑他的卑微渺小。
巳时，江贵妃宫中的小太监来宁王府，说许久不见，江贵妃思念他，让他进宫一见。
萧祯收拾好了袍服，跟着传信儿的小太监进宫。
刚踏进江贵妃的琳华宫，萧祯就看到了坐在江贵妃身边的盛丽华。
盛丽华颜色姝丽，俊眉修目，如牡丹般明艳，见到萧祯，脸上立刻扬起了笑容，“祯表哥。”
盛丽华的生母和江贵妃是同族的堂姐妹，当年江贵妃进宫，盛丽华的生母嫁给了盛太傅的嫡长子。
两人在同年同月同日生下了萧祯和盛丽华，因此江贵妃待盛丽华格外不同。盛丽华有一半时间都是在江贵妃的琳华宫度过的。
坐在主位上的江贵妃抬眼望过来。
江贵妃虽然年过五旬，因为养尊处优，保养得当，脸上皱纹都不见一条，气度雍容沉静，温良贤淑。
萧祯撩起衣袍，跟江贵妃磕头，低下的眼眸中闪过深深的厌恶，“儿臣见过母妃，母妃千秋圣安。”
如果没有这两个女人，他的阿宁怎么可能离他而去？
那夜凤栖宫漫天的大火，满身血污的阿宁躺在他怀里没了呼吸，身体渐渐变得和那夜的雪一样冰冷。
衣袖掩盖下的拳头握紧，萧祯抬起头时，脸上又挂上了温煦无害的笑容。
现在，他还不能翻脸。
江贵妃声音不冷不淡地叫起。
“丽儿再有两个月就能除孝了，我和皇上打过招呼，封后大典过后，就为你们两个赐婚。”
“丽儿年纪不小，你府里也该有当家主母帮你打理家务。”
盛丽华出身太傅府，十三四岁已经因为才华名动惊动，是被大儒亲自称赞过的“帝都第一才女”。
就在江贵妃准备为萧祯和盛丽华指婚前，盛丽华生母过世，之后生父、祖父接连过世，盛丽华因此守了将近七年的孝，如今已是二十一岁芳龄。
放在别家，显然只能嫁人作继室。
“姨母——”
盛丽华羞红了脸颊，双手掩面，忍不住偷看萧祯。
萧祯不能反驳，也不能反对，只能应是。
他和盛丽华青梅竹马，盛丽华自小就养在宫中。
年幼时，他不知道为什么母妃对盛丽华比对他还好。他只有哄盛丽华开心了，母妃才回对他露出笑容。
后来，他知道了。
江贵妃和萧祯说了几句话，推说身上乏了，让萧祯带着盛丽华去御花园转转。
盛丽华一颗心全在萧祯身上，想到姨母说的话，满心喜悦的她没有注意到萧祯眼底的不耐烦。
“祯表哥，我们在这里歇歇吧。”
盛丽华在湖边凉亭站住了脚，探出栏杆往湖里瞧。
湖中，几条五彩斑斓的锦鲤游来游去。
萧祯突生恶念。
如果此时他把盛丽华推入湖中——
这个念头只生出了一瞬，就被萧祯掐灭了。
虽然是他陪着盛丽华逛御花园，不远处还有琳华宫的宫女和盛丽华的婢女跟着。
盛丽华从婢女手中接过鱼食，分了萧祯一半，招呼他一起喂鱼。
盛丽华心情飞扬，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萧祯有一搭没一搭地喂着鱼，带着惯常的温煦笑容敷衍盛丽华，心中想着其他的事儿。
进宫路上，他听见帝都百姓议论，霍郡主的车驾，霍郡主今日拜访外祖家。
萧祯蓦然记起，霍清宁的外祖家是帝都的魏府，原来的魏御史府。
魏老太爷曾任御史令二十几年。
萧祯的视线突然被吸引了。
不远处，一个人从远处走来，大步流星，衣袖翻飞。
他头戴黑色纱帽，身着黑色袍服，衣角翻卷处有金线刺绣的“梁”字。
萧祯呼吸一窒。
前世临死前的记忆猛然涌上心头。
喂到嘴边的那碗药，还有苏哲如同恶魔低语在他耳边说的话。
“陛下放心去吧。”
……
“我一定会好好扶持陛下的皇子登基。”
……
“太后说，大梁江山还是得有萧氏血脉的人来继承。”
……
阉贼！
萧祯眼冒怒火，恨不能将来人焚成灰烬。
苏哲似有所感，停下脚步，抬头向这边看过来，眼眸静如深潭，波澜不生。
萧祯受了惊吓，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身后传来盛丽华的惊呼，然后是落水声。
萧祯蓦地转身。
盛丽华猝不及防，被萧祯挤了一下，跌进湖中。
四月的湖水很凉，冰凉的湖水从她的鼻孔和张开的嘴巴灌进来，带着让她窒息的腥味。
她双手扒着湖面，不停地扑腾，大声呼喊救命，狼狈至极。
萧祯站在栏杆处，似乎被吓傻了，忘记了喊叫和呼救。
一直跟在两人身后不远的宫女和婢女提着裙子跑过来，看到落水的盛丽华，那个宫女连片刻的犹豫都不曾，扑进水中。
宫女从背后抱着盛丽华，一点一点把她拖上岸。
盛丽华的婢女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衣服湿透了的盛丽华身上。
萧祯有些说不出来的失望，他转头看向苏哲的方向。
苏哲已经不在了。
萧祯几步跑下凉亭，满脸焦急，“丽儿，你怎么样？你还好吧？”
盛丽华缩在宫女怀里，冷得瑟瑟发抖，听见萧祯询问，还是努力挤出笑容，“祯表哥别担心，我没事儿。”
把盛丽华送到琳华宫。
江贵妃大发雷霆，虽然有盛丽华求情，宫女和盛丽华的婢女还是被重罚了。
盛丽华没有说萧祯把她挤入湖中的，萧祯也没主动说。
因为盛丽华落水，萧祯待到快要落锁了才出宫。
李氏从魏府出来，就看到了魏昭。
魏昭手里提着一盏灯，站在魏府门口的灯光下，晕黄色的灯光在他身上洒落无尽暖色。
午后，魏昭就领着儿女归家了。
此番，魏昭特地来接妻子。
李氏提着一群走下魏府门口的台阶，心口暖融融的，“你怎来了？”
魏昭微笑着抬手牵住她的手指，“特地来接娘子回家。慢点儿，小心脚下。”
魏昭提着灯，转头笑望她，“娘子可愿与我踏月而归？”
李氏没说话，只是笑着走在他身侧，允许他是不是冒出来的文人矫情。
槐树胡同和天官胡同中间隔着五六条街，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槐树胡同住的都是帝都官员，天官胡同紧挨着国子监，住的大都是读书人。
乘月而归。
远远地看到国子监，魏昭忍不住忆起往事。
中举后，依靠魏老太爷的关系，他进了国子监读书。
国子监附近的一处宅院被人买下了，听说是年龄到了，蒙恩出宫的宫婢。
魏昭和同窗从宅院门前走过的时候，都忍不住往院子那边看一眼。
宅门紧闭。
那段时间，同窗们都在猜测买下宅院的那位娘子是美是丑，性情如何。
不久后，附近临街突然多了一家店铺，售卖各种绣品香囊绢花等女子用的东西。
听说，这家掌柜不仅收绣品，还教周围的小娘子扎绢花，打络子。
那日，魏昭赴同窗宴请归来，路过时，见到了那位掌柜。
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温婉可亲。
当时，她正坐在店铺的柜台后面教一位小娘子打络子，夕阳的余光打在她身上，画面美好温暖。
魏昭一眼就入了心。
开元二十一年，魏昭中了进士，特地央求了魏老太爷上门提亲。
算一算，已经是十五六年前的事儿了，当初多亏魏敏转圜，魏昭才能如愿以偿娶得贤妻。
婚后，魏昭在帝都谋得一七品小官，魏老太爷的意思是先让他在下面历练几年。
开元二十二年，渝王谋逆案后，魏老太爷心灰意冷，几次上书要辞官告老，梁帝不允。
开元二十四年，北凉王三子接连亡故，之后魏敏身故。
魏老太爷遭此重创，一病不起，为魏昭谋了外放。
不久后，开元二十七年，魏老太爷撒手人寰。
魏昭远离帝都一去十年，完美避过了开元二十七年的顾皇后薨逝和开元三十年的昭明太子案。
兢兢业业十年不得升迁。
去年，魏昭被特诏入京，一朝升任五品礼部郎中。
你母亲打小就是个聪明的。
……不管什么文章，只要听一遍看一遍，就能牢记在心。
……你外祖常常感叹，如果你母亲是个男儿多好。
……你母亲自小就和帝都的小娘子不一样。别人家的小娘子聚在一起谈乱诗词书画，女红针凿，或者香粉胭脂……你母亲却只想往山野里跑，和村妇老农也能呆一天。
……我还记得，你母亲十四五岁的时候，不知道听信了谁了胡话，说要纠集闺中姐妹在帝都办一处女学，不学琴棋书画，专门教帝都穷苦人家的娘子女红算术。后来，被你外祖骂了一顿，你母亲才歇了这个念头。
……
明月西坠，魏老夫人轻轻打起了呼，霍清宁却睡不着。
槐树胡同隔着一条街。
店铺三楼。
“头儿，霍清宁今晚不回行宫，让兄弟们先撤了吧。”
“让兄弟们原地继续潜伏。霍清宁在魏家呆一天两天，还能一直呆着？我们一定会有机会的。老皇帝想娶北凉郡主掌控凉州，做他的春秋美梦去吧！”
“是。属下这就去传令，让兄弟们继续潜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