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话说，人生三大苦，打铁撑船磨豆腐。
江傲天现在就赶上了磨豆腐这种苦，小玉把他扔在了冯豆腐和王婆家的豆腐坊里。
这家就是前店后院，老两口带着个小孙女挤一间房，其他几间房堆着柴火干草、豆子、各种大桶木盆。
江傲天住在杂物间里，给他拿了床被褥，在干草堆上打地铺。
做豆腐可不是轻省活，三更起五更睡，像冯豆腐这种买不起驴的家庭，还要拿人当牲口用，一圈圈地拉磨。
冯豆腐家以前是有驴的，前几年出事了急用钱把驴卖了。
冯豆腐和王婆一共有四个孩子，最后只立住了一儿一女这一对兄妹。女儿长大后嫁给了往来西域的米蓝国商人，那地方很远，过了草原再过一片沙漠才能走到，有时候半年都没有一封信。儿子命也不好，老婆难产死了，留下一个女孩。前几年儿子还得了筋瘘，怎么也治不好。
当时马大夫就说别治了，就先这么养着，往后活人还得过日子。但亲生骨肉，哪有不心疼的，非要带到沙州去治。可给马大夫气坏了，指天画地骂骂咧咧“你们就去吧！不信我信他个庸医！我告诉你，回过头你就知道我好了！”
当时嫁到米蓝国的妹妹也寄了不少钱财回来，街坊就觉得可惜。这钱要是晚点寄过来，等她哥熬死了，还能给剩下这一家老小过日子用，现在寄来最后都打了水漂。
可又没人能指责冯豆腐和王婆，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么大一个人，怎么就突然就动不了了。开始是没力气，但还能干活，后来只能躺着，到最后喘气的劲都没了，人是被活活憋死的，脸都紫了。
儿子走的那晚，王婆哭了一宿，泪都流干了。冯豆腐抱着只有两岁的孙女站在磨盘旁，想什么都是苦，要不是还有个孙女，他早一头撞死了。
现在，江傲天来时，孙女已经七八岁了，他家还是没攒够再买一头驴的钱，每天拉磨的活都是冯豆腐干。
“你们别看他一条腿，力气不小呢。这磨就放心让他拉，防着点别让他偷豆沫吃就行，这狗东西贪嘴得很。”
小玉是这么嘱咐冯豆腐的，她是真气人啊。
虽然穷苦，但冯豆腐和王婆人还是很好的，看江傲天短了一截腿，可不会真让他拉磨。这几天为了教江傲天做饭，王婆还去割了点肉。割肉时屠户说小玉已经在他那留钱了，还留了句话“王婆你少给阿天吃肉，会做就行了，要不以后嘴养刁了找我要，我烦。”
江傲天就每天跟着王婆和冯豆腐泡豆子、烧火煮豆子，冯豆腐拉磨时，江傲天就打扫院子也不闲着。
他可以不干活的，但不干活又能做什么？他家七八岁的小丫头茹茹都在帮忙，拿个小桶来回打水，他也不好意思坐在那看着。
况且这老两口对他真心不错，比小玉强之万倍。不会打骂他，也不会大晚上把他栓到门口，更不会把他封住穴道扔进茅房。
闲暇时，王婆还经常来劝他，讲些佛家故事让他今生多积德行善，下辈子投胎到富贵人家。
“你是个苦命人，但跟了小玉就好了。她就是嘴上能耐，心肠可软了，她还在肉铺留了钱给你买肉吃呢。”
王婆没听小玉留在肉铺的唠叨，给江傲天夹了一大块肉，又给茹茹夹了一块。
冯豆腐平时沉默寡言，不爱说话，这会儿也在点头附和，意思是让江傲天要念小玉的好。
“唉，小玉也是个苦命人。这么好一个姑娘，给人家当小妾不说，一儿半女都没留下，那个没福的短命鬼就死了，她一个人要怎么办啊。也是她心大，又有本事，换我早过不下去了。那个魔教教主也不是个玩意，老大一条□□，一房一房地纳妾，都快比皇上老婆多咧。”
“老大一条□□”就坐在王婆对面听数落，嘴里的肉都不香了。大丈夫谁不三妻四妾，怎么到这王婆嘴里就不是味了？
“啊呀呀，你个外来的可不知道。给魔教教主当老婆，那老惨呢，他自己在外花天酒地，对家里的可抠呢。你看小玉，天天穿着粗布衣服，跟咱们差不多，可人家男人好歹是教主啊。我看啊，那教主还不如我家老冯呢。”
听见媳妇夸他，冯豆腐嘿嘿一笑，给王婆夹了块肉。
“我吃够了，油大不消化。你天天拉磨累，多吃点。”
肉又被王婆让了回去，这家虽然穷点累点，但一家人感情好，就没那么苦了。看得江傲天心里不是滋味，柳白玉要是还活着，他要是能和柳白玉白头到老……
让还是教主的自己放弃武功，放弃江湖地位，和柳白玉一起过清贫但恩爱的生活，江教主肯定不答应。现在，江傲天居然开始羡慕冯豆腐和王婆，这种当年都进不了他眼的人了。
不过在这他不是江傲天，而是残废奴隶阿天。这样的他，怎么能配得上柳白玉那样的人物？
他想起柳白玉，平生第一次觉得柳白玉像天上的月亮，照得他自惭形秽。
这么想着，眼泪吧嗒吧嗒滴进了饭里。
可把王婆和冯豆腐吓了一跳，这好好地怎么回事。可能是想到伤心事吧，也是，谁没点伤心事，说不定是想他那条腿了。
“你还年轻，好好过。小玉是个好主子，你把她伺候好了，说不定过几年她改嫁也带着你。到时候让主家给你说个媳妇，这日子不也过起来了吗。”
小玉再怎么也是他媳妇，伺候小玉，再等他老婆改嫁给自己说媳妇，江傲天哭得更厉害了。
冯豆腐敲了敲桌子，也开口说，“别提那没用的，活一天算一天，你看还多少活不过你的。你缺条腿都能扛过来，啥也不叫事，挨着吧。”
说到“活不过你”，王婆想起了自己英年早逝的儿子，脸上也有了哀戚之色。不过看看往坐在桌对面大口吃饭的小茹茹，觉得生活也算是有盼头。
反观阿天，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倒觉得阿天比自己还苦，真真是个可怜人。
一晚上各自心事，饭吃得也不香，明天还要干活，大家都早早歇下了。
江傲天躺在干草里睡不着，想着小玉也许是故意把他放到冯豆腐家的。老两口过得不怎么样，却实在是恩爱相伴，而他和柳白玉……
都说只羡鸳鸯不羡仙，别说是仙人，他现在看这对穷苦老夫妻都觉得心酸眼红。
也有可能是小玉可怜穷人，想让他帮老两口干活卖力？
这几天冯豆腐不提，江傲天也没主动说要帮忙拉磨，他就基本不说话，跟个哑巴一样。明天起来，他也帮帮冯豆腐，试试能不能拉动那个磨盘。拉动应该没问题，就看能不能把豆子磨完了。
总之肯定不是为了学做菜，因为江傲天觉得王婆做饭也就一般水平，只能说是在做熟的基础上会放点酱而已。
小玉她……
江傲天不得不承认，小玉是个好人，只不过这“好”是有限定的，把江傲天排除在外。他从未认真想过小玉哪里好，倒是很清楚小玉的缺点，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不受妇道，不尊长辈，满嘴瞎话，贪财好色……
可在王婆眼里，自己这个魔教教主，要比小玉坏多了，小玉则是个可怜人。
江傲天忍不住去想自己在柳白玉心里真实的模样，毫无疑问，柳白玉是爱他的。但他呢……
大丈夫志在四方，怎么能和老婆天天黏在一起守着闺房？
他把柳白玉抛下，是有正当理由的，可这就对吗？
如果让他再活一遍，他不会再这么选择，他可以带上柳白玉一起出门啊，这不比带叛徒江映雪好多了？可出门在外，难免应酬，又不方便带上柳白玉……
江傲天给了自己一嘴巴，玉儿跟他是真瞎了眼啊。
再活一世，他一定好好对待玉儿，遣散姬妾再不招花惹草。就专心呆在教中打理上下事务，传功习武，绝不出去招灾惹祸。
可玉儿已经死了，想到这点，江傲天心如刀割，痛不欲生，又红了眼眶。回头看自己，他江傲天这么该死一个混人，何德何能让玉儿为他殉情。多期望玉儿能少爱他几分，好好活着。
江傲天突然想起，小玉和她娘贾观音都是巫婆，在怪力乱神方面是很有本事的。她娘教过她怎么开天眼，怎么过阴，说不定能让他再见柳白玉一面。
他记得安西节度使卢解衔当年请贾观音过阴可没少费劲，可能是中间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过节，贾观音平时和卢解衔关系不错，那次说什么都不干。最后在他爹江戎的周旋下，卢解衔送来一颗半人高的尚书，贾观音才点头应了事。
小玉那个贪财的家伙，只会比贾观音要价更黑，他江傲天现在是给不起钱了……
想到这里，江傲天突然意识到，魔教剩的钱财家产都在小玉手里，这货怎么可能没钱呢？现在的小玉手里肯定没钱，他前一阵和小玉同吃同住，当然知道这家伙得块腊肉都能开心半天，怎么看都不是有钱的样子。
小玉家所有腊肉鸡蛋都吊在房梁上防着江傲天，想起这点江傲天就想揍小玉一顿，他堂堂魔教教主，再落魄也不会偷你那两口肉吃啊！
说不定……
小玉现在有一笔巨额财富藏着不花，手上还有火珠楼和附近山庄的地契，再加上八正心法也在她手里。
江傲天打了个寒颤，贾玉衡不会想开宗立派吧！？
肯定不是当魔教教主了，小玉和竹子姑、王叔关系极好，她要是想当魔教教主，在他江傲天死了的那个晚上振臂一呼就够了，左辅使右弼使必然拥戴她。至于四大护法，小玉之前说过，江映雪下毒暴露后，当晚就被王叔一剑捅死，头割下来挂到树上去了。剩下三个武艺都比较稀松，和小玉差不多，小玉只要有王叔和竹子姑的支持，那三个不值一提。
再加上江傲天很清楚，自己后宅的妻妾，包括柳白玉在内，都是小玉的“亲亲姊妹”。说不定小玉一成教主，当晚就改嫁小玉了。
所以小玉必然是惦记自己开宗立派的！
江傲天也说不不上来这事是好是坏，对于中原正道来说，那必然是天大的噩耗。小玉从小打僧骂道，少林武当两家肯定要上门打一顿的。小玉这混人可能都不跟人家打架，直接井里投毒，饭里下药，污蔑人家和尚道士贪香火钱。
要非得找出一点好处，那也许就是……
江傲天不想承认，但小玉真开宗立派的话，一定是个对易马镇这里老百姓很好的门派。就像他现在很清楚，小玉手里但凡有钱，一定会给冯豆腐和王婆买头驴一样。
小玉没钱，看来自己就是那头驴了。
认清了自己的地位，第二天江傲天就老老实实把自己套在磨盘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