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台街。

    此时半条街上都排着应邀前来观展的客人的马车，车头上悬挂着各家府上的标志，引得路人频频张望，作为纯居民和商业区的平康坊，许久没有这样热闹的盛况了。

    阿勇架着马车不近不远的停在街对面，踟躇中，车帘被掀开一条缝隙。

    郭宝盈的视线投注在宾客盈门的小院门外，墨蓝色、绛红色、月白色、缁黑色，各色袍子的背影先下得车来，由两位掌柜接过帖子，再被常满和秦双勋接引进门，他们一趟又一趟来回奔走。

    路人勾头探脑，“里面的墙上得贴满金子，才能吸引这么多大人前来吧！”

    郭宝盈指尖一松，车帘落回原位，将阳光阻隔在外面，她的眼神都变得黯淡无光。

    阿满说小院满她的心血一点都没说错，她清楚每一块砖瓦砌筑的位置，丈量过每一间房间的尺寸，她一早一晚在小院没人的时候偷偷前来检查，所有不完美的地方先交代给石青，再由石青盯着工匠整改。

    她真的不想亲眼看小院的完美开幕吗？那是不可能的，她想！

    只是她更害怕那些人用审判的眼神挑剔她，他们冷漠的审视着她不堪的父母、被脏污的名节、毫无意义的人生，用冷漠铸起一座高墙，将她压入深渊之中。

    ‘你得自己做决定。’郭宝盈心里默念。

    此时再回想，在郭戚氏到常大伯母这些人面前，一直是比她还小的阿满孤身顶在前面维护她，她抬手扶正发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常满匆匆灌下半杯冷茶，趁着间隙偷偷藏进高低错落摆放的秋菊里，轮流踮着脚尖活动两边脚腕，她为招呼客人说话说到口干舌燥，得歇口气才行。

    门外又有人进来，她正要上前相迎，看到郭宝盈紧张到同手同脚的步伐。

    大掌柜手里忙个不停，“郭姑娘，您能自己进去找东家吧？我是在脱不开身，您小心别被人撞倒了。”

    常满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所有人都忙到快要起飞了，幸好姐姐愿意来帮我，你就负责这块区域，若是有人对展品感兴趣，就给他们讲解一下。”

    郭宝盈脑子里的思绪被炸的七零八落，只觉得惊诧不已，她能行吗？

    “淮宁府知府，崔大人到！”临时充作门童的吴保提着嗓子吆喝。

    郭宝盈的眼神里涌上一丝跃跃欲试，“你去忙吧。”

    常满冲她眨眨眼睛，快步向外走，和秦双勋汇合后两人恭敬地上前问礼，“草民秦双勋/民女常满，见过崔大人。”

    “免礼……”崔峰明的视线在两人脸上刮过，满是不屑，“年级不大，本事倒是不小，前面带路，带本官前去瞻仰睿郡王的亲笔题字。”

    “大人，这边请。”常满保持笑容，引着他沿回廊往里走。

    崔大人是最后一个到的，前面到的各位大人几乎都有些不满的情绪，只是他表达的格外明显。

    特意布置的前行路线将行人的视线集中在香几方向，特意刷成白色的背墙将视线吸引到前景的青瓷上，崔峰明的目光被牢牢的抓住了，慢慢停下了脚步，开始逐一上手欣赏。

    对于陶瓷器物的欣赏，主要是从造型、釉色、纹饰三个方面。

    常满拿起旁边一套的茶杯开始介绍道：“您拿的这种杯形也称禅定杯，杯口内收，腹部圆融饱满，讲究整体造型的圆，稳，匀，正。而经过我们改良的新瓷，釉面形成了特殊的青色，不用雕刻精美繁复的图案，在阳光下呈现出和青玉一样细腻的质感，饮茶时手持感是极佳的。”

    崔峰明点点头，“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师傅手艺不错。”

    他夸的是窑厂的手工艺人，可不是从利而动的商人。

    再往前走，山水之青色触眼可及，明明还处在世俗里，但似乎只要再随意走两步，就能轻易迈入一处清新旷远的雨幕中，湿润的微风吹在面颊上，雨露清冷的气息沁人肺腑，神闲怡然。

    崔峰明心里的郁气消减不少，“江府丞，你看睿郡王这字写得如何？”

    散落在小院各处零散扎堆喝茶的下属官吏们全都心头一跳，知府大人似乎有些语意不善……

    江帆内心全是不知所措，除了科考时用的馆阁体，他对书法没有深入研究，搜肠刮肚道：“下官才疏学浅，只觉气韵生动，从容洒脱。”

    崔峰明板着脸仰头看挂在墙上的卷轴，那少年意气直白地跃然纸上，引得京中混乱局势在他脑子里转个不停。

    他与这位异军突起的睿郡王至今没什么交集，只是从恩师次辅唐伏唐大人的来信里看得出:他对睿郡王最近的表现颇有几分赞赏。

    圣上沉迷修道，每年消耗巨额的财富大肆修建金碧辉煌的道宫，更网罗天下道士入宫助他追寻成仙之道。这十多年，只要国库财力还够接二连三地修建想象中的成仙居所，圣上便长时间不上朝，将处置政事的权利下放给内阁。

    内阁虽然只有六位大人，里面的派系纷争却十分复杂。

    圣上只需要控制内阁六人的选拔，使他们相互之间争斗不休，不能拧成一根绳，内阁便是圣上控制朝堂的最好利器。

    可随着圣上年纪渐长，本就分崩离析的诸位内阁大臣开始选择投靠‘合适’的继位者，朝内太子殿下和端亲王的势力越发膨胀。

    太子殿下是皇后之子，是合乎礼法的皇位的继承人。监国这些年逐渐暴露出他为人骄奢淫逸，兼具阴狠毒辣的性格。借着众臣的手提高赋税，搜刮不少民膏民脂，对仗义执言的官吏设局整治，先提拔重用，而后爆出官吏贪污受贿、通敌叛国之类千奇百怪的罪状，这些人无不在他的计策下落得个贬官发配边疆的结局。

    圣上让太子殿下监国的同时又命端亲王掌兵部，那可是兵部，一个让人不多想都不行的地方。何况端亲王与其他文绉绉的皇子不同，他师从一品大将军卫征，身手了得，与当年的武状元在擂台上打得有来有往，又经过多年的经营只怕全军上下的将士收拢了不少。

    相较而言，端亲王或许比太子殿下更仁慈正直。

    首辅文大人和恩师表面都是中间派，其余四位大人各有偏颇，实则文大人似乎有些偏向端亲王。

    恩师出身江南百年仕族唐氏，为了仕族在朝内的利益，不能轻易选择重武轻文的端亲王，长袖善舞的在两位殿下间维持着中庸之道。

    随着户部暴出国库空虚的问题，太子殿下被圣上夺了监国大权，还被圣上责令闭门思过三个月。

    端亲王趁机借着发兵边境的事情，找吏部调人，找户部要钱要粮，找工部要武器装备，把半朝堂的官吏指挥得团团转，透出力压太子殿下的形势。

    在朝堂上维持许久的平衡几乎将要打破之时，顶着前所未有的圣宠，睿郡王横空出世，一下子吸引了各方势力的关注。

    睿郡王年纪尚小，初次入朝堂就奉圣上旨意领吏部的差事，没有顶着圣宠的光环横冲直撞，倒是稳扎稳打地跟着吏部尚书学习了起来，几次朝堂议事对答有理有据。他与兄长端亲王的关系似乎处理也不错，前些天，甚至从端亲王手里接过了边境大军粮草筹备的差事。

    兵部的事情，只要能沾到一点，就有机会扩大影响力，这差事从太子殿下转到端亲王手中，最终到睿郡王手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若睿郡王真能起势，这对恩师和他这一派而言，或许不失为一个更好的机会。

    崔峰明缓缓呼出一口气，在八仙桌边的官帽椅里落座。

    常满示意茶博士过来伺候，清透的茶汤落入青瓷禅定杯，“崔大人，这是我们特意准备岩顶嫩芽，您尝尝。”

    崔峰明一乐，这是把他爱品茶的喜好摸透了，还特意拿出新瓷来给他试用，这一轮又一轮吸引人的招式很是新鲜，“两天后重阳节，太白楼有一场斗茶，常老板愿不愿意赏光？”

    常满双眼一亮，这是个意外的惊喜，“好茶我是再没有了，只能带着新瓷去给大家助兴。”

    崔峰明摇着茶盏，好处他已经给了，该想办法试试这小小商人和睿郡王的关系，“本官想购买一件送给恩师的新年礼，常老板有推荐的吗？”

    常满招呼石青拿纸笔过来，边说边随手勾画线稿，“崔大人，我有两种不同的方案供您选择，方案一是我们最近正在烧制的菊瓣青瓷杯，取秋菊花瓣舒展的姿态，清华其外澹泊其中的含义，大概还需要一周时间可以交货；方案二是文房四宝之一的三尾游鱼笔洗，扁圆形的青色容器拟水态，里面的游鱼灵动飘逸，恰符新年礼的美好寓意，只是需要从头开始定制，但我保证年末可以交货。”

    崔峰明眼睛看着她寥寥几笔的线稿，结合耳边她娓娓道来的描述，眼前逐渐浮现出器物逼真的造型，他承认常满在制瓷上有一套独特的手艺。

    他这一趟被迫的外出，此时看来不亏。

    日暮时分，预展的第一天圆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