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

    祝玉重新被夏之舟拉进去,按了向下的电梯,她喊救命,大堂里却没人管。

    夏之舟似乎要把刚才祝玉的问题证实,扔下一句,“我家的。”

    祝玉心沉下去,只好又喊,“三楼走廊有人晕倒,拜托你们快去救!”

    电梯门合上又打开,祝玉被夏之舟从主驾驶座扔到副驾驶,锁了车,一路驶出去。

    祝玉自知走不掉,只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雨夜,夏之舟开车又快,遇到一个岔口,有辆车从拐角过来,夏之舟狠狠刹住车,急速停车发出长长的刺响。

    祝玉被惯性带的前倾,本就加速的心跳快要超负荷,小小的胸腔快要压制不住心跳波动。

    她撑着车门,向上摸索,把窗户打开。

    雨丝顷时打在她脸上,夏之舟要关窗户,祝玉直接把手按在了玻璃上,转过头,死死盯着他。

    夏之舟放弃,把车后座的毯子拿过来搭在她身上,祝玉直接扔了出去,“别假惺惺。”

    “好。”夏之舟说,他把自己这边的窗户也打开,大雨瓢泼,两个人身上已经湿透,红灯秒数规律下降,祝玉盯着那抹红色看,说:“你最好让你家的人把我男朋友送到医院。”

    夏之舟最不想听见这三个字,“挨两下,死不了。”

    “有意思吗?”祝玉说,“夏之舟我说过,我跟你已经没关系了。”

    数字由红转绿,夏之舟重新开车驶出去。

    他漫无目的地开车,可他也不知道要把人带到那里去,车速趋于平稳,有徒然加快,车开的越快,雨珠坠在人脸上就有多疼。祝玉面无表情地坐在副驾,任由他发疯。

    她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或者也疯了。

    要么,雨夜一个寻常的车祸结束两个人,如果不是,那没什么大不了,至少死不了。

    反正他们两个人早就不可能再回归到正常了。

    车越开越远,最终因为没油停在一个郊区的小路。

    那里一片田野,雷雨天气,有闪电短暂照亮天空,映着祝玉满身湿淋淋,车停下来,她终于转头去看他,“疯够了吗?”

    夏之舟倾身向前,祝玉又甩过来一巴掌。

    他被打的偏过头,死死抿着的嘴角有些挣扎,更多的是茫然无措。

    他们之间,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他原以为,只要林一离开祝玉,他总有机会的。

    “我只是,有些想你。”夏之舟抬起头说。

    高三那段时光,祝玉一周只来一次学校,碰上画室加课可能还不会来,柏宁总说,好想祝玉啊,好想祝玉啊。

    女孩间友谊珍贵,彼此的想念简单明了,可与人说。

    她自己想念,也会问夏之舟,“哎,夏之舟,你想不想你同桌?”

    她对自己这位发小很了解,什么都压在心里,小时候想念妈妈想到哭,长大了恨父亲恨到骨,面上仍能温和一笑,无事发生。

    扮的就是光风霁月的狗模样。

    柏宁随口一问,没想有个答案。

    谁知那次,夏之舟轻微“嗯”了一声。

    他是失去过一些珍贵的不会再有的情感,想念的滋味总是夹杂着痛和泪。

    但慢慢的,好像不止如此。

    想念一个人,会多些期待,期待和她见面,期待和她说话,期待她也会想他。

    这样的期待让想念不再总是萦绕着痛苦和血泪,一见钟情的是祝玉开心的笑容,而渐渐生出无法断绝的爱意,是钻心入骨的想念。

    有人告诉过祝玉。

    柏宁是个好发小,每一次,她拉着祝玉说好想你的时候,都会加上一句,夏之舟也很想你哟!

    祝玉那个时候还是个不开窍的木头,闻言只知道弯弯眼,往夏之舟那边凑,逼问似的,“你想我啊?”

    “你真的想我啊?”

    “你想我怎么不给我发消息呢?”

    就是逼问,柏宁笑,但夏之舟活该,最应阳光的年纪拧巴地把自己一层层裹挟起来,她说过,他就像淋了八百年雨一样,所有的情绪都被雨水裹挟,一同坠入无尽黑暗的土壤之中。

    他固执幼稚地认为,这是把所有情绪保护起来不为外人知,隔绝一切,别人就不会来伤害他。

    但少年不应如此,于是上天做主,用一场大雨把一个人送到他身边,想掩埋的情感被这个莽撞的人揠苗助长,正如夏之舟被她逼到墙角了才说出一句,“嗯,有点想你。”

    “是...有些想你。”

    “些”这个字比“点”的数量多一些,但又不是太多,这样就够了,剩下的他还要自己藏起来。

    为什么要藏起来,因为空洞需要填满。

    他妈妈在的时候,他是夏家的小少爷,所有人都爱他,他妈妈死后,一切都变了个样子,哥哥独立门户,爸爸有新的爱人,所有人对新生活都适应的很好,还劝他也要坚强振作起来。

    仿佛他妈妈从来没有存在过,把他妈妈烧成骨灰的那一把火,也在某个瞬间迎风而上,也把他烧的灰暗凄冷。

    他原本打算在这片灰败土地上寥寥余生的,可是祝玉来了。

    他不可能放祝玉走的。

    他知她想要一个温柔爱人,他在努力了,他所处的龃龉艰难,他都不她分担,只呈现一个最好、最温柔、最爱她的十八岁的夏之舟。

    祝玉不了解夏之舟,夏之舟却非常非常了解她。

    “我只是...有些想你。”他惯知她心软。

    是的,所有的剑拔弩张,都在瞬间消弭,那些面对夏之舟的强硬态度顷刻之间卸了力,祝玉的眼角开始泛酸。

    更多的是无奈和无力。

    要怎么面对曾经的爱人面目全非呢?

    外面大雨不停,水声弥漫,雨好像没有尽头似的往下掉,往外看,这里的光线极弱,也极安静,时间如同静止,记忆却在雨水中浮起。

    祝玉曾经在很多个下着雨的夜里想起夏之舟,想起那个初见的阳光少年,分出一半身子为她挡雨的温柔少年。

    夏之栩有名,经常会看到他的采访和杂志。

    祝玉有一次点进视频,有一个从前没有出现的问题,是问到了家人,屏幕里的男人与夏之舟有五分像,不是长相,是那种说不出的气质,经年累月处于同一种境况的相似。

    像她和祝嘉,也像...

    在这个雨夜,祝玉很不应该地在她对夏之舟的回忆里插入一个她后来的想法,也像林初和林一姐弟俩一样——父母所赠予的亲缘连接。

    夏之栩和夏之舟也如此。

    她理所当然地以为,兄弟俩有共同的父母。

    到了现在,祝玉对夏之舟的了解,还停留在太多表面或错误的层面。

    那个视频里,夏之栩说,他觉得他弟弟最近长大了。

    祝玉终于去看夏之舟的眼睛。

    此刻夏之舟离祝玉很近,他神情脆弱,刚才的戾气全部消散,示弱地看着祝玉,眼瞳黑亮,亦不似刚才那般愤怒。

    祝玉无意识地伸手,却又看对方眨眼之间闪过一丝胜利的庆幸。

    都是蛊惑她心软的假象。

    半空中的手往回收,攥着安全带,祝玉往后退,夏之舟的眼神有一些变化,祝玉立刻又不敢退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明明还是一个脆弱的要人来救的可怜模样,可每一次巡视,每一寸移动,都像祝玉小时在动物世界里曾看到,即使落单也非常强大的狼,无时无刻蕴藏着蓄势待发的力量。

    存在感极强,侵略感又让人意识到,对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十八岁眼眸里永远含笑的少年,早已不复存在。

    ......

    最后是夏之舟先睡着的。

    他睡得很憋屈,几乎枕空了,也要把额头的着落点放在她座椅的左侧,一只手搭着祝玉的手背,一只手空落落垂下,就这样睡着。

    窗户早已被他升上去,只露出一点缝隙,凉丝丝的空气飘进来,祝玉和他僵持

    久了,后知后觉有些冷。

    她不自觉抖了一下,伸手去找夏之舟的手机。

    她不要待在这里,林一还没有消息。

    她的手机和包都落在包厢,去摸夏之舟的口袋,却没有顺利找到手机。

    祝玉正疑惑,夏之舟闭着眼睛轻声开口,“扔路上了。”

    祝玉有些恼,伸手想推开夏之舟,却被人反手握住,紧紧抓着不放。

    被雨淋了这么久,她实在没有心力再折腾。对方偃旗息鼓,她在做什么都像打在棉花上。

    深爱过的人退不回朋友,他们之间不可能继续敞敞亮亮地待在一起,所以永不相见应该是最好的结果。

    为什么夏之舟还要来找她?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何况祝玉这样一个几近一无所有的人,她不想再和夏之舟在一起,和他在一起的回忆,似乎都有点痛,她不愿意再去经历了。

    第二天早上,祝玉的脸颊开始发热。她昏昏沉沉,觉着热,又觉得冷,恍然触到身上似乎有挡风的,拉着一角紧紧裹住自己。

    不顶用,还是冷,她努力蜷缩身体,过了一会,却又开始疼。

    好疼,哪里都疼,心跳也快,胸闷气短,猛烈袭来的窒息感让她徒然睁开眼睛,外面天光已然大亮,撑着座椅起身,很快卸了力又倒下去。

    外套掉落脚下,车上空无一人,祝玉疼得流眼泪,声音细如嘤咛,“夏之舟...”

    “夏之舟。”她喊。

    夏之舟并没有走,他连睡都没怎么睡,安静的祝玉短暂被他拥有,雨声滴答一夜,他想,远走高飞吧。

    什么都不是顾虑,谁也不会找到他们,不要待着这里,去一个没有旁人认识他们的地方,祝玉总会再次爱上他的。

    火焰燎到手指,夏之舟松开,掉进雨水里,灭的无声无息。他才打完电话让助理送车过来,回头去看祝玉,却见她蜷缩在副驾,似乎很不舒服。

    他把车门拉开,听她喊疼,倾身去抱她,“哪里疼?”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颤抖着去按120,飞快报了位置,他抱着祝玉,祝玉捂着的地方是心脏,他不敢跑,快步平稳往那边走。

    祝玉抓着他肩头的衣服,“夏之舟,好疼...疼。”

    痛感消失之后,人们常常会忘了自己受的伤,而又在下一次相似的痛感里,再次回忆起之前的痛。

    “好冷...”

    “好疼...”

    山野里的冷,严重过敏的疼。

    要死的濒危感如此熟悉,祝玉有些害怕,“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能死,她还想多活几年的。

    “不会死,你放心。”

    哪里还顾得上她在说什么,夏之舟快步往前走,焦急又坚定的安慰祝玉,“不会有事的,救护车马上就过来了,马上,珍珍,你再坚持一下!”

    祝玉疼得太厉害,一低头,一口咬在他肩膀。疼得她开始失去知觉,只想喊救命,“救命,夏之舟。”

    “救命。”

    到了大路,夏之舟被绊了一下,猛地跪在地上,手上却把祝玉护的很紧,他四处望去,不见一个人影。

    空阔视野里,有人怀璧其中,下跪祈求。

    好在几分钟后,救护车的声音传入耳中,夏之舟拼力站起来,上了车,祝玉已经处于半昏迷,护士有条不紊,夏之舟坐在角落,眼睛充血,看着躺在担架上的祝玉。

    “心率,血压急速下降,急性心肌炎,病人已经半休克,上呼吸机!”

    “家属,病人血型号?”

    “B型。”

    B型...夏之舟掏出手机给林一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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