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判

    昌伯宣布规则后,底下很快有人嚷嚷着问:“这诗好与不好,各人有各人的见解。谁来评判哪位最佳?”

    昌伯的目光扫过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将手往下压一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笑着道:

    “既然这流觞灯会是与民同乐之盛举,我们沈家也不会独断专行。趁着今日应州城的父老乡亲们都在,咱们就从大家伙儿中选出几位裁判来!”

    沈家本就是为了在百姓中打响名气而组织的这次灯会,自然要加强平民百姓的参与感。此言一出,众人的热情果然高涨起来,都嚷嚷着要当裁判。

    沈家选裁判是随机的,他们准备了两篮子龙须糖,每一颗都用紫色糖纸包了起来,这其中只有五颗是不一样的杏仁糖。拿到这五颗杏仁糖的便是今日的裁判。随着两名衣着亮丽的女婢提着篮子朝人群中抛洒糖果,街道上又响起了一片欢呼雀跃的哄闹声,热闹程度比起方才第一场比试有过之而无不及。

    温家、刘家的仆妇们簇拥着主子离远了些,生怕被争抢的人群冲撞到。温知念心道这沈家还挺会搞活动策划。花活儿一样接着一样,就没让场子冷下来过。

    这“掷糖果”的法子简单又高效,很快就寻到了五位裁判。原先还有人要推辞,当沈家拿出五锭“聊表谢意”的酬金时,便再也没人说推辞的话了。

    随机选出的五名裁判有老有少,年龄从十岁至六十岁不等。每人最高可打十分,最终获得分数最高的诗即可拔得头筹。

    温知念还在搜肠刮肚寻找着合适的诗句,已经有不少人写好了诗作递了上去。眼看着沈家设定的时间过了一半了,她叹了一口气,正打算放弃这一轮比拼,斗篷的一角却不着痕迹地被人拉了拉。

    “想要么?”

    低沉的嗓音在身边响起,她侧过头,看见萧景翎重新戴上蓑帽混在人群里,只露出紧致流畅的下颌线。

    “怎么?你有好诗?”趁着仆妇们不注意,温知念悄悄朝他挪近了些。

    萧景翎顿了顿,老实道:“我于诗词歌赋并不精通。”

    就在温知念眉头微蹙、露出一脸“你玩我呢”的神情,他紧接着补充:“但我可以教你怎么赢!”

    温知念一怔:“哦?说来听听。”

    “你看台上那五个裁判——”

    温知念眼睛微眯看向台上,听他继续道:“这五人之中,只有那个总角少年和那名十八岁的青衣男子读过书,剩下的人恐怕连大字都不识几个。”

    “你怎么知道?”

    他一个一个地为她分析:“方才最左边那位老者被邀上台时,明显有些局促,他皮肤黢黑,手有冻疮,乃多年劳作所致,多半是附近乡镇的农人。再看他身边那个年轻人,约莫二十五六,正是读书人最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却佝偻着背,双手揣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家奉上的酬金。读书人自命清高,即便爱财,也不可能表露得如此明显。”

    温知念被他对读书人的刻薄评价逗笑了:“想不到你小子看着单纯,看人还挺有一套的。那剩下那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呢?我瞧他穿着打扮颇为华丽,白白胖胖不似劳作之人,眼睛也没盯着财物,你怎么断定他胸无点墨?”

    “别人给他递诗时,他颠来倒去四五次才拿正,偏还要摇头晃脑,不懂装懂。你仔细瞧他的眼神——诗是从右往左写的,他的眼睛却是从左往右扫,每篇诗作都无一例外。”

    温知念不由哑然失笑:“这沈家可真有意思,选几个识不得字的裁判来,不知是何用意......”

    萧景翎自小长于东宫,身上穿戴的服饰十件倒有六件是由沈家供上来的,因此对沈家并不陌生。旁人不知道这个首富家族的底细,可身处权利核心的他却一清二楚。

    “传闻沈家的老太爷与当今圣上早就相识,今上能顺利继承大统,其中少不了沈老太爷的大力出资。因此今上即位之后,沈家便成了大炎地位最稳固的皇商。沈家老太爷是个聪明人,多年来行事低调,从不打着皇室的名义侈恩席宠。他们对外只称是平阳首富,实际上,整个大炎的丝绸、米粮、漕运甚至铁器,无一不有沈家的影子。”

    “这么厉害......”温知念刷新了对这个首富家族的认知,而后又疑惑道;“依你所言,光是皇室贵胄的生意就够沈家十辈子吃喝不愁了。可他们今日所为甚是张扬,似乎有意在百姓中显示声威?”

    “你的感觉没有错,沈家确实在为自己铺后路。”

    萧景翎垂下眼眸,掩饰眼底异样的情绪。“一朝天子一朝臣。今上已经老了,等新皇即位,沈家若站错了队,多的是人想割这块肥肉。与其赌上整个家族的命运在储君的人选上下注,还不如另辟蹊径,在民间打响沈家的名号。近两年,沈家不仅将生意的重心转移到民生物资上,还在全国各地设了许多的善堂、寺庙、医馆。发生天灾瘟疫时,沈家的救济甚至比朝廷还及时。只要笼络住了民心,无论新皇是谁,都不会轻易朝沈家下手。”

    “乖乖,好大的一盘棋啊......”

    这还是温知念第一次接触到这个朝代的政治格局。史书上冰冷的文字终究没有实感,如今她身处此地,看着台上流光溢彩的花灯,台下摩肩接踵的人群,原来都是上位者争权夺利的一环。

    心里感慨之余,瞥见萧景翎面色微沉,不知在想什么。她忍不住道:“你小子到底什么来头?知道的还挺多......”

    萧景翎一愣,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竟不知不觉跟她说了这么多皇室隐秘。在外人面前,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唯有在亲近之人面前才会卸下心防。

    难道说,在他心里,已把她当成亲近之人了吗......

    “喂......发什么呆呢!”

    温知念拿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萧景翎回过神来,捂拳干咳两声,“咱们离题太远了。你不是想要这盏灯吗?别管沈家是何用意,只消这几名裁判没被收买,你尽可放心大胆地写。”

    “记住,字不在多,越简越好。”

    ***

    诗词是典型的上流社会娱乐产物,沈家的这场“赛诗会”若放在别的地方,恐怕参与者寥寥。但应州地属江南,人杰地灵,最不缺的就是文人墨客。一炷香的时间,沈家就从围观人群里收上来三十余首诗。

    为了不着痕迹地照顾台上五个裁判的文化水平,也为了公平公开公正,沈家安排了两个书童当众朗读收上来的诗词。

    温知念在底下一字一句地听着,发现这些诗的风格与真实历史时期的南朝齐梁诗歌风格较为接近,追求词藻的绮丽浮靡,却缺少灵魂,内容空洞,通俗点说就是“不接地气”。

    这其中,有人将月雅称为“玉蟾”“顾兔”“宝鉴”,听得底下的百姓云里雾里。有人洋洋洒洒写了几十行,没有张若虚的才华却偏要摆《春江花月夜》的谱,让人听了后一句忘了前一句。还有人恨不得将知道的典故、生僻字全都化在诗里,以凸显自己学识渊博,连沈家的书童都读得有些艰涩。

    当念到其中一首七言绝句时,温知念注意到一旁的刘氏姊妹明显变得紧张起来。

    “月晃清江夜未央,桂宫卷帘不胜凉。素娥自有多愁思,一曲霓裳满地香。”

    随着书童朗朗的读诗声落地,无论是台上的裁判还是围观的人群都没有给出太大的反应。平心而论,这首诗若放在王公贵族的宴会上,或许还能博得几声喝彩,但放在今天这种文盲率高于90%的场合,群众压根就不知道诗里表达了什么......

    场上的冷淡让刘云茵有些着急地跺了跺脚,作诗的刘云蓉却仍盯着不远处的茶楼窗棂。

    他会明白自己诗里的意思吧......

    “这又是‘桂宫不胜凉’,又是‘素娥多愁思’的,刘家的小姐莫不是少女怀春?”

    作为一名合格的小镇做题家,温知念从小到大背过不下于一百首古诗文,写过无数道古诗情感分析题,这点鉴赏能力还是有的。

    可她疑惑的是,不是说刘家三姐妹都定好亲事了么?这么明目张胆地在诗里宣泄自己的孤独寂寞冷,不怕于名声有损么?

    萧景翎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朝着不远处的茶楼抬抬下巴,“写诗的那位小姐总是朝茶楼那边看。方才我观察过,茶楼周围布满了沈家的暗卫,想必有个大人物在里面。”

    “哦?”温知念燃起八卦之心,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看来你一直在观察刘四小姐啊......”

    “......瞎说什么!”萧景翎涨红了脸。没想到她的重点跑偏到他这里。

    明明是他看刘家一直与她不对付,为了防止对方耍阴招,所以格外留意那边的动静罢了,怎么就成了他一直观察人家......

    他一直在留心的,分明就是她好不好......

    “你害羞个毛线啊!”自从发现萧景翎的纯情少男属性后,温知念就格外爱逗他。“你既然不喜欢你母亲给你挑的媳妇儿,如今出也出来了,不如索性自己挑个称心的媳妇儿回去,说不定你母亲还能成全你......”

    “......”萧景翎忍无可忍:“好好听你的诗!”

    温知念见好就收,捂着手帕咯咯咯的笑,不再继续逗他。

    不出所料,一连三十二首诗都是酸的掉牙的陈词滥调,有些百姓已经听得哈欠连连,昏昏欲睡。温知念暗暗感慨,看来如李白、王勃一般,临场挥毫就能名垂千古的天才果然是不世出的。套路文里的穿越者们或许能暂时借着他们的名句惊艳四座,但只要换个场合换个主题,立马就能将他们打回原形。

    “下面是本次比赛最后一首——《咏月》。”

    听到“最后”两个字,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稍稍打起了精神。萧景翎也微微站直了身子。

    他知道温知念是最后一个交上诗作的,却并未看见她写了什么内容。于是假装不在意实则聚精会神地听书童念道:

    “夜行千里路,月伴人影后。而今灯如昼,无人再抬首。”

    读完了这短短两行,书童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地将纸张翻过来,脸上写满四个字:这就完了?

    萧景翎也有些诧异。

    他确实让她“简”,但没想到这么“简”。

    面对萧景翎略显惊愕的眼神,温知念无奈地耸耸肩:对不起,尽力了。

    咱接受过的教育只培养了背诗的能力,可从来没训练过写诗的技巧,就连作文都是“文体不限、诗歌除外”。她没写出个“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就算给面子了。

    围观的人群也都针对这首全场最简短的诗窃窃私语讨论起来。人们细细咀嚼这二十个字,突然发现这首诗虽短,但蕴含的意思却耐人寻味。

    夜晚行路时,月亮一直照耀陪伴着。如今有了灯笼,却没有人再抬头看天上的月亮。

    再浓缩一点,其实就是八个字——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篇幅短小,内容浅显,即便没读过书的百姓也能听得懂。内藏乾坤,发人深省,又不至于让有识之士觉得肤浅。

    萧景翎越品越觉得有意思。台上的五名裁判也一扫之前的疲乏、谨慎、无所适从,低声讨论起来。

    在温知念的诗出来之前,不识字的那三名裁判全然凭直觉打分。为了尽量降低自己的影响,大多都给的五分、六分,字多一些的,便给八分、九分。

    温知念的这首诗,可以说是整场比赛中他们唯一能听得懂的诗作了,于是三人都毫不吝惜地给了十分。

    另外两个文化水平高一些的裁判,也分别给了九分、十分。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温知念的这首小诗并没有什么艺术成分,甚至连最基本的平仄都没考虑,但在一众堆砌词藻、不知所云的诗里面,反而是令人印象最深刻的一首。

    于是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放现代绝对是“0分作文”的这首小诗,却在古代拿到了全场最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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