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

    应州城西南方向一个巷子的民房里,偶尔传来几声压低的咳嗽。

    房间内,一名面目清秀的年轻男子正在煎药。如果仔细观察他的脸,就会发现他的皮肤像刚剥了壳的鸡蛋,白净光滑,唇红齿白,特别是男子最容易长胡茬的嘴边,竟比一般的女子还干净。

    恰与他身旁站着的一名胡子拉碴的青年形成鲜明对比。

    “我说小全子,你这招有用吗?”

    那胡子拉碴的青年抓抓蓬乱的头发,白花花的头屑飘落在脏的看不清原色的袄子上。他自接到消息之后就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应州,期间风吹雨淋、席地而睡,已经一个多月没洗澡了。

    被他称作“小全子”的那名清秀少年嫌弃地离他远了点儿,手上拿个蒲扇,正往煎药的炉子里送风。清凌凌的声音里夹着不易察觉的尖细。

    “我这招没用,你徐老四的招就有用?上次在淳州,你又是抱着殿下的裤腿哭、又是下药把他迷晕了,最后呢,还不是让殿下跑了?”

    徐冬被他揭了老底,当即就跳脚了:“说到底还不是怪你!要不是你没守住殿下、让他溜出宫了,我们能天南海北的找人?老子都几个月没回京城了!”

    冯全气得把蒲扇往地上一扔,声音里的尖细愈发明显:“别说我只是个东宫内侍,就是大内统领来了,皇太孙要走,他能拦得住吗?!”

    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一会,直到徐冬累了,开口缓和道:“好了,咱们说正事。殿下到底会不会回来?”

    冯全哼了一声,拿帕子揭开炉子上热气腾腾的药罐,不无得意地道:“看见了吗?这都是殿下给我弄来的。殿下这人嘴硬心软,最是重情重义,他不会扔下我不管!”

    “可我还是不明白。”药罐里蒸腾升起浓浓的药味,呛得徐冬捏起鼻子:“这些个人参、灵芝、鹿茸、熊胆的,就能让殿下回宫?”

    冯全给了他一个“你小子懂个屁”的眼神。

    “殿下自小在东宫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哪里知道外头生活的艰难?他现在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觉得宫里烦闷,想要逃离,加之手里的钱财还够花,自然舍不得外面的花花世界。殊不知殿下只看到了东宫的寂寞,却没感受到外面的艰辛。”

    徐冬这才回过味来:“所以,你要让殿下知道赚钱的艰难!他自己想通了,自然就回去了?”

    “这是一层原因,但殿下并非那等知难而退的人。所以,我更想让殿下知道,没有权力和金钱,别说护身边的人周全,就连一个小小的头疼脑热都能难住他。”

    冯全取来一个白瓷大碗,用帕子隔热端起热腾腾的药罐,倾倒出药汁。白瓷碗里盛着满满一碗黑乎乎的浓液,全是用大补的药材熬制而成。

    正所谓“虚不受补”,像冯全这样的内侍宦官,身体比常人要虚弱很多,要是将这一碗大补药都灌下去,恐怕要上火腹痛好几天。

    “殿下,奴婢这都是为了您啊!”

    他以视死如归的气势端起碗,正准备咬咬牙一饮而尽的时候,院子里突然传来“吱呀”的推门声。

    “是殿下回来了!”

    徐冬跟他对视一眼,立即从房间窗户闪身离去。

    自皇太孙萧景翎私离东宫后,他们这些东宫侍卫就开始了“猫捉老鼠”的游戏。萧景翎早年师从玉龙山庄的庄主习武,一身轻功更是神形匿影、踏雪无痕。他们沿着京城往外一路搜寻,就差跟狗似的拿着鼻子往地上嗅气味了,愣是半根头发丝都没找着。

    最惨的是,他们还得暗中行事,不能闹出动静,以免朝纲震动。目前东宫对外的口径是皇太孙在京郊东陵为薨逝的太子守陵祈福,外人一概不予接见。这可苦了他们这帮人,非必要不住客栈,非必要不走官道,直把自己活成了野人。

    但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太子妃前段时间刚给他们下了死命令——一个月之内再找不到人,他们就不用回东宫了!

    徐冬那段时间焦虑得头发大把大把的掉,路上只要遇到庙,也不管是哪路神仙,都要进去拜一拜。有次不小心拜到月老庙里,围观的人看他如此虔诚,立刻冲上来几个媒婆就要给他做媒说亲。

    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也不知是哪路神仙闲了灵,竟然让他在淳州城内找到了萧景翎。可他使尽了浑身解数,甚至把他最瞧不起的那套“一哭二闹三上吊”都用上了,他们冷血无情的太孙殿下还是说走就走。

    这一走,萧景翎的消息又石沉大海。直至一个月前,应州的暗卫传信发现了殿下的踪迹。这次换殿下的近身内侍冯全亲自出马,演了一出“我放心不下主子千里迢迢追随而来、不强求主子回去只想留在主子身边伺候”的死心塌地的忠奴戏码,再加上他刚来了应州就得了风寒、烧得厉害,萧景翎才软了心肠没有赶他。

    徐冬离开后,冯全迅速检查了一遍房间,确认现场没有留下徐冬的痕迹后,才打开了房门。

    萧景翎已经换了一身寻常人家的粗布衣服,面色憔悴,眼下隐有乌青,像是一晚上没睡。然而纵是如此,却依旧掩盖不掉他身上那份天皇贵胄的灼灼光华。

    冯全看得眼眶微热。他陪着长大的皇太孙殿下,龙章凤姿,宛若天神下凡。才离宫短短数月,就消瘦了一圈,脸上也失了血色。而且,殿下身上穿的这都是什么啊,宫里最下等的太监都穿的比这好!

    不行,他绝不允许殿下继续留在民间!

    “殿下,您回来啦!”冯全擦了擦眼角的泪,激动地迎了上去。

    萧景翎右手提着一个大包裹,左手垂在身侧,走进门来,将包裹往桌上一放,打量了一圈房间,视线落在桌上盛着药的瓷碗上,忽然轻笑出声:“怎么?身子大好了?可以自己煎药了?”

    小全子早有准备,扯出一个虚弱的笑:“现在不比在宫里,什么都得自己做......”说着又像怕萧景翎嫌弃他,急忙表忠心道:“不过殿下放心,奴婢绝对不会拖累您!奴婢已经感觉好多了.......咳咳咳......”

    他说的急了,捂着胸口咳嗽起来,他皮肤本就白皙,咳嗽得狠了,脸上便泛上病态的绯红,瞧着颇为可怜。

    萧景翎冷眼瞧着,等他咳嗽止住了,忽然问:“小全子,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冯全未疑有他,只以为是主子离家太久、想跟他叙叙旧,不禁“扑通”一声跪在萧景翎面前,眼含热泪回答道:“奴婢自六岁进宫,就被卢公公带进东宫服侍殿下,至今已有十二年。”

    “十二年啊......”萧景翎望着半开的窗户,目光飘向远方。

    “我记得那年皇祖母薨逝,我们要昼夜不停、守灵七七四十九日,每日只能吃些粗粮青菜,以示哀思。到了第三十日,你见我饿得面黄肌瘦,便偷偷给我塞了几个胡麻饼,我闻着有股羊肉味,坚决不肯吃。你跟我说,只因这饼是与一锅羊肉饼一同烙出锅的,才沾染了些许膻味,实际半点荤腥也无。你还记得吗?”

    冯全不知道他为何说起这件往事,但还是点点头:“记得,那胡麻饼是奴婢托采办在宫外买的,奴婢特意交待过他只要素饼。”

    “你记得你那时还说过什么吗?”

    冯全皱眉回忆,突然心脏狠狠跳了一下,他屏住呼吸,又惊又疑地看向萧景翎。

    “是记不起来了?还是记起来了不想说?”萧景翎眼含嘲讽地盯着他:“你让我放心地吃,因为你永远不会骗我。”

    闻言,冯全身子支撑不住地软下去。

    他知道了!殿下全知道了!

    他张口想要解释,面对着萧景翎冷冰冰的眼神,他却突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这种拙劣的把戏,我早该看出来的......”萧景翎俯视着匍匐在脚底的冯全,眼里闪过一丝沉痛。“正因为是你,我才没有起任何怀疑的心思。可你利用我对你的信任,跟大夫串通起来,把我玩得团团转!”

    “殿下,奴婢......奴婢也是为了您啊.......”他眼里的失望让冯全不敢直面,只能抱着他的小腿哭诉,祈求他能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原谅他。

    “为了我?”萧景翎却不再吃他这一套,右手将桌上的包裹奋力一挥,十来个长条的红木礼盒散落在地,其中一个盒子滚落到冯全脚边裂开,露出一根壮实的老山参。

    “为了治好你的病,我想尽办法筹钱买药,甚至不惜冒着风险闯入刺史府!”萧景翎猛地站起身,一脚踹到冯全的肩膀,将他踢翻在地:“这就是你说的‘为了我’?!”

    冯全顾不得疼,膝行爬过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住他的腿:“殿下,奴婢只是希望您能看清民间险恶!”

    “说到险恶,哪里又比得上皇宫?”萧景翎背对着他,只感觉左肩的伤口隐隐作痛。“那才是真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殿下......”冯全还想再争取一下,萧景翎却不给他机会了。

    “你不必再劝。回去告诉母妃,她若再要逼我......”

    “东宫就准备再挂一次灵幡吧!”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冯全仿佛被抽掉了全部灵魂,颓然无力地垂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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