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药

    万籁俱寂,月明星稀。

    四四方方的朱墙将东宫围成圈,偌大的庭院深深,只余一点枯枝败叶落于地面上。

    夜风从窗边袭来,谢懿媺独坐在床榻上无眠,只是静静地听着若有若无的琴声,听得久了便觉得琴曲婉转又悲伤。

    “吱嘎”一声,她终于忍不住打开了那紧闭着的殿门。

    曲调寂寥,勾人心弦,再是久待之人也忍不了枯燥乏味,想去寻那琴声的主人,共赏明月与清风。

    这些天,谢懿媺待在东宫里,只感到了不安和彷徨,或许她才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只有遥远的大旭才能容得下自己。

    披上厚厚的狐裘,谢懿媺拿起手里的暖手炉就匆忙走了出去。

    殿外,有四个穿着浅蓝衣裳的宫女等候着,她们一见谢懿媺走出来,就忧心忡忡地道:“太子妃娘娘,现在已经很晚了,您应该睡了。”

    谢懿媺温声道:“我想出去走走。”

    宫女们大惊失色地道:“不可以啊,太子妃娘娘,您不能就这样出去。现在是宫里规定的禁令时辰,您若是一个人在宫中到处游荡,这会被禁卫军侍卫发现的。”

    “是陛下定的宫规吗?”谢懿媺问道。

    宫女们惊惶地道:“回太子妃娘娘,所有宫规是皇后娘娘所定下的。因为有回晚上惠妃娘娘在宫里游走,后来有几个宫女太监发现惠妃娘娘在冷宫与某个太医苟合,这件事就被捅到了皇后娘娘与陛下面前。”

    有的宫女继续说:“然后宫里就多出这么一个规矩,以后子时宫里发现有人游走,就会被禁卫军侍卫抓问起来。毕竟惠妃娘娘的事已经是秽乱宫闱的大罪,您今晚就勿要出去了。”

    谢懿媺若有所思地问:“这位惠妃娘娘可是哪里人氏,又待人如何?”

    宫女们面露难色:“太子妃娘娘,惠妃娘娘已经成了宫里的禁忌。奴婢们作为宫女是不能随意讨论这件事的,毕竟您知道了也不太好。”

    谢懿媺了然于心,淡然地说:“你们只需要与我说就行,旁的你们都不必担心,有什么大事我一个人担着。”

    一个宫女附耳过来:“奴婢们就只告诉您了,还请您不要与旁人说起。这位惠妃娘娘姓王,出身于溪川王氏,奴婢曾经见过这位娘娘一面,她为人守礼又和善,没有一点后宫妃嫔的架子。”

    这样的惠妃会是秽乱宫廷的罪人吗?

    谢懿媺深想,就觉得脊背有些发冷。

    她勉强一笑:“是吗,这宫里之前竟然发生了那么多事。”

    “太子妃娘娘,您以后勿要出去了,奴婢们说这些旧事也是为了您好。”

    谢懿媺皱眉道:“罢了,本来也不算什么正事。对了,那外面究竟是谁在奏琴?”

    说起这个,宫女们眉开眼笑:“自然是太子殿下了,太子妃娘娘。承当今孙太傅的严厉教导,太子殿下不但会琴棋书画,还通晓礼数骑射。”

    谢懿媺听得云里雾里,仅仅明白了她那位夫君所擅长的事很多,不过她从未想过这个人居然还会奏琴。

    “但是,孙太傅似乎一直对太子殿下并没有什么好脸色。”

    有的宫女欲言又止,引得她突生疑惑,她清晰地听那宫女说:“孙太傅有一个疼爱的侄孙女。这位孙小姐很小的时候就与太子殿下认识,两人是一起长大的。”

    谢懿媺顿时觉得很奇怪,她毫不在意地说:“这是太子殿下自己的私事,你不用与我说起。”

    经过这一遭,谢懿媺实在是困得不行,按着规矩回了凤梧宫里。

    夜半三更,有黑影坠落。

    睡得头脑沉沉,谢懿媺做了一个十分不好的梦,在梦里她看见了父皇被人囚在宫内不良于行,她阿弟子瑜被人从火海中救出,整个宫殿被烧了大半。

    “阿姊,阿姊!”那是一声声入耳的凄厉叫喊。

    “瑜儿!”谢懿媺惊醒。

    睁开眼,四周是熟悉的红帐翠幕,花鸟屏风,香炉生烟,这里是凤梧宫。

    谢懿媺眼睫不安地翻动着,她往外看了一会儿,发现一道影子掠过殿外。

    她发丝披在肩后,只有几缕额发被冷汗弄湿,做了这个梦后她感到累极了。

    “朝暮?蕊香?”谢懿媺呼声道。

    殿外没有一个人回应她,只剩下一片寂静无声,像是她被隔绝于世。

    一只宽厚有力的胳膊揽住了谢懿媺的腰部,勒得她感到呼吸发紧,她想用力挣扎却是徒劳无力。

    炽热的呼吸扫在她的脖颈处,让她浑身不自在,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孤怎么不知道公主这么胆小。”

    戏谑的笑让谢懿媺勉强冷静下来,她沉默以对,无力问道:“难道殿下把妾身当做了一个可以逗趣的小宠么?”

    萧君珩顿感无趣,他放开勒着谢懿媺的手,仔细捏起她的下巴:“公主勿要再这么说了,孤娶你回来不是让你当个摆件。”

    “当然,公主若是这么想,孤也就无所谓了。”他凉凉地笑着说。

    谢懿媺低着头,不冷不热地道:“妾身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子妃,又是大旭之人,殿下想要怎么拿捏都行。”

    萧君珩放下手,转而将她揽在怀里,左手指着自己的脊背,“怎么会呢,孤可舍不得伤害公主,不过现在就请公主来替孤上药了。”

    谢懿媺很快嗅到了周围的血腥味,她脸色变得苍白,一个惊雷打得她心惊。

    这个人作为一国未来储君,端方矜贵,深思远虑,本应清风霁月的人又为何会与那种腌臜之事牵连上。

    或许是看出了她的忌惮,萧君珩的眼神也变得具有侵略性,“公主,有些事你还是装作若无其事比较好。知道的太多了,对你不是一件好事。”

    谢懿媺微微闭眼,她无奈地道:“殿下是伤的哪里?”

    萧君珩拿出一些药瓶,随意地道:“红色塞子那一个是治刀伤的,你记住了吗?”

    谢懿媺微抬着头,拿过一瓶药,眼睛犹豫地看着他的后背,他上半身的衣裳已经被掀了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道道狰狞可怖的刀伤,皮肉泛起出了不少血迹。

    “殿下可有干净的纱布?”她垂眸道。

    萧君珩转头扔下一卷纱布,又嘱咐她说了一句:“这些足够了,你快些吧。”

    谢懿媺抿唇,白着脸给他上了药,又撕起不少纱布给他缠上,没多久她就累得出了一些薄薄的汗。

    萧君珩一手揽着她,一手按在她瘦弱的肩膀抚摸道:“公主,你怎么不多吃些东西呢?”

    这个姑娘看起来柔弱极了,不知道她能不能在这深宫里活下去。

    他古怪地笑了一下,便捏起谢懿媺过于雪白的后颈,俯身过去将她耳侧挂着的珍珠耳坠取了下来。

    谢懿媺微微侧身,抬起一只纤细的手就抵住了萧君珩的胸膛,她声音沉沉:“殿下这是想做什么?”

    “孤觉得这耳坠很是精致,公主可允许孤借来把玩呢?”他不怀好意地道。

    谢懿媺平静地道:“殿下,你想要就拿去吧,妾身还有一匣子的坠子。”

    萧君珩低低地笑:“公主,你这会儿怎么就不害怕孤了?”

    “殿下想要妾身如何?”

    “不如何,孤只想好好揽着你。”

    萧君珩收回笑容,眼眸深沉。

    谢懿媺复杂地看向别处:“夜已深了,殿下,妾身该去睡了。”

    萧君珩嗯了一声,然后将自己的额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他闭上眼睛道:“你今晚歇在这里就行,来陪孤一晚吧。”

    “殿下,妾身还是去外间睡吧。”

    她的声音变得温软起来,化做润物无声的春雨落到了萧君珩的心底。

    “往后孤都会歇在这里的,你不用为难自己睡别的地方。”

    萧君珩又问:“你可有什么小名?”

    谢懿媺困倦地看他:“是有一个简单的小名,取于皎月之意。”

    “可是两个叠字,皎皎吗?”

    谢懿媺点点头:“是的,殿下。”

    萧君珩摸着下颔,良久他才发现怀里的人已经睡着了,她安静的睡颜十分顺从,浓密的眼睫十分卷翘,像是两只美丽又脆弱的蝶翼。

    他自顾自地道:“公主,你说孤该拿你怎么办呢?”

    自小在深宫长大,萧君珩早就知道了什么是人心易变,这宫里没有一个人是清清白白的,就连他的父皇也一样。

    当初十岁的他从皇叔那里得知,褚皇后不是他的生母,故去的先皇后孙氏才是生他的母亲。

    那一刻他心里毫无波澜,对这个真相也没有什么感觉,或者说他从骨子里就是一个冷血的人,所以才没有正常人应具有的失望与难过。

    哪个人是他母亲这件事,根本对自己没有什么影响,因为他凉薄又寡情,像极了他的那位父皇。

    一夜未眠。

    转眼之间,冬天快要过去了。

    谢懿媺脱去了冬衣,换上了春日所穿的常服,葳蕤顺道亲自给她梳了一个好看的单螺髻,发髻上插了一支透蓝莲花钗,还斜插着一点素雅的珠花。

    葳蕤笑着问:“太子妃娘娘,您看这个发髻如何?合不合您的心意?”

    “你梳的很好看。”

    葳蕤叹了口气:“奴婢听说,昨晚太子殿下歇在了您那里,那么您有没有看过那个图呢?”

    谢懿媺脸上烫了起来,她摇摇头:“葳蕤,我并未同太子殿下有实际的关系。”

    那就是纯盖被子闲聊话了。葳蕤心想。

    “葳蕤,来替我更衣吧。”

    谢懿媺站了起来,抬起双臂,任由葳蕤给她换上了浅蓝色的宫装,外罩一件薄薄罗衫,里穿一件曳地长裙,衣裳被整理得服服帖帖,一丝折痕都没有。

    她走了几步,双手交叠在腹部,走路时耳上的玉坠轻轻动了一下,小到可以被人忽略,连头上的钗环也纹丝不动。

    这就是出自大旭皇室的礼仪,大气又端庄,不是什么人都能学会的。

    葳蕤泪光闪烁,像是看见了自己以前服侍过的纪皇后一样。

    谢懿媺低声开口:“我该去向皇后娘娘他们请安了,葳蕤,你且待在东宫吧。有朝暮她们几个会带我过去。”

    葳蕤答道:“太子妃娘娘,您去的时候千万记住,不要太相信旁人了,奴婢担心您会招架不住。”

    “我既已是太子妃,你便不用担心了,葳蕤。”

    准备好后,谢懿媺就带上几个宫女朝宣明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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