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春

    嘉平帝景隆四十一年春。

    大旭朝戍守边关的数十万将士再度与栖国敌军交战,烽火连续点了数日。

    天下依旧未定。

    大旭国都,祁阳皇城。

    已至春和景明,天气如此美好,实在是适合出门游玩。文人墨客们与之相邀,就携着几个认识的友人到城中有名的淮清园中,换上一袭宽大的白衣坐于园里,一同流觞曲水,畅叙幽情。

    清风和熙,日光昭昭。

    除了文人墨客到园中觞咏,这城中还经常有未出阁的闺秀小姐们到普罗寺那儿上香祈福,求一道好姻缘的签,也时常会有年纪长一些的夫人来此求愿。

    据说,有位求子多年未果的官家夫人到普罗寺里祈祷,十分虔诚地跪了三天蒲团。

    不出几日后,不知道是不是在普罗寺祈求灵验了,很快就传来这位官家夫人怀有身孕的好消息。

    这也是为何有那么多的人赶来普罗寺上香祈福的原因。

    高高耸立的普罗寺外,一片片桃花开始盛开,漫山的春景十分夺目。偌大的寺里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在一个收拾得干净利落的禅房中,一声声让人静下心来的南无阿弥陀佛打破了室里的沉寂。

    当寺里的钟声被敲响,一声叹息之后,禅房里的老年僧人才放下手里的佛珠,他抬起花白的眉毛,用自己还算清明的眼睛看了一眼面前端坐着的尊贵客人。

    眼前的人穿着一身明黄龙袍,头上只余一个普通的发冠,一张极具威严的脸方正又消瘦,两鬓斑白,下垂的眼睛带着疲惫不堪的倦怠。

    老僧人仿佛料到了什么,拿起佛珠转了一圈,缓慢开口道:“陛下,在您来之前,老衲就知道了您的来意。您来此行,应当不只是为了解梦一事吧?”

    嘉平帝为难地拧起眉头:“无念大师果然还是猜到了朕的心中所想。朕此行确实不仅是为了解梦一事,更是为了长公主的事来的。”

    老僧人名为无念,自幼入了寺庙,长大后云游四方数十年,回来就在祁阳皇城建了普罗寺。此后无念决定为他人解惑,多年后在普罗寺里便成了最有名望的大师。

    见过人生百态,识过凡尘世俗,无念面对着这位尊贵的帝王的时候,没有像旁人那样十分惧怕,他脸上的神色一直都很平静。

    但是,当嘉平帝说起了长公主,无念的眼珠轻轻转动了一下,他拿起了自己身边放置的木鱼,很有规律的敲起来:“陛下,老衲知道您想问些什么。这里没有其他人在,您请放心说吧。”

    嘉平帝敛起了浓黑的眉头,方正的脸更显得疲乏:“十八年前,皇后刚刚诞下长公主那日,正好也是这样的暖春。长公主出世时百花盛开,室里花香四溢,彼时干旱的南方之地久逢甘霖。”

    说完这句话,嘉平帝又顿了一下:“那时你给长公主批了命格,让朕等长公主长至十八岁时再来普罗寺寻你。朕想问的是,长公主的命格到底如何?”

    无念想起那位长公主的命格,随即又是一声轻叹,他悲悯地看着嘉平帝:“陛下,长公主的命格极贵。可惜,她命中有一个凶劫,若是她度过这一劫,就能尊贵一生。若是她不能度过,便是……只能白白葬送一生的性命。”

    嘉平帝听后,只觉得脑中一片恍惚,直到回神了他才对无念道:“竟是如此,竟是如此。朕最喜爱的长公主竟然不能一生顺遂安康吗?”

    “陛下,老衲只可以提醒您一句,长公主命中凶劫的破局之地,是在辰国那里。”

    嘉平帝听到无念说起了辰国,眼神也带了一点任何人都能察觉出的轻视来。

    下意识地忽略了微弱的辰国之后,想到与栖国交战,至今还未打赢。

    嘉平帝的心绪更加不好,他及时按住杂乱的心思,问了无念另外一个问题:“那么朕的这个女儿她的一辈子难不成都只能待在辰国了吗?”

    “陛下,破了长公主的凶劫,长公主一生就能安康无恙。到时候您可以等长公主真的平安后,再接长公主回来。”无念说着,又继续沉默地敲着木鱼。

    “南无阿弥陀佛,朕也要回宫了,还请无念大师不要泄露朕来普罗寺的事情,多谢大师款待。”

    嘉平帝坐了一会儿,谢过无念之后,就让随行的人跟着离开了普罗寺。

    天色愈晚,一阵惊雷划过了天际,灰蒙蒙的乌云将整片天空都遮盖了。

    大雨将至,只听轰隆一声,一阵裹挟着凉风的雨落在了深重的皇宫之中。

    琼楼玉宇,层楼叠榭。

    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重重宫殿,形似瑞兽的檐角向上微弯,一盏盏纸做的宫灯挂在房檐上,随着吹来的风无力地摇曳,点点灯火掩在飘摇的雨中,时隐时现。

    在皇宫中,位于中心一座宽阔的宫殿十分引人注目,檐角形似凤,只见宫殿的牌匾写着端正的三个字,凤仪宫。

    自大旭开国之际,凤仪宫就成为了皇帝正妻所住的地方,能住在这里的也就只有嘉平帝的发妻纪皇后。

    凤仪宫外,穿一身湖绿衣裳的中年女子笔直地站着,身边一个穿淡蓝衣裳的小宫女看见了,忙着给中年女子撑了一把油纸伞。

    中年女子抬眼看了看天际,只有浓黑的夜色,和那下不完的雨。不知怎的,她心里感到了一丝奇怪的感觉。

    “芳苓姑姑,您怎么了?这天色黑压压的,没有什么好看的啊。”小宫女小心地说着,抬头就见一丝雨飘到了伞下。

    中年女子摇了摇头,没再说话,也只是静静地望着天边的雨。明明皓月当空,却是突然下起了雨,这实在不同寻常。

    芳苓在纪皇后身边随侍多年,宫中的许多事情都见识过。唯独今晚的雨,下得直叫人心里发冷。

    凤仪宫中,主殿的门被人打开,芳苓瞧了一眼,开门的人竟是身披狐裘的纪皇后。

    风越来越大,一向病弱的皇后娘娘可受不得这样吹,芳苓面色沉沉,叫上了身边的小宫女,一起去扶着出来的纪皇后。

    “娘娘,您本就身子虚弱,现下风更加大了,今晚又有些冷,您会受不住。”

    芳苓急忙地看了看纪皇后,又解下身上的外衫披在纪皇后单薄的肩上。

    纪皇后惨白的嘴唇嗫嚅着,她头上梳好的发髻此时散在肩膀,一张明艳动人的面容也变得苍白如纸,浓黑的眼睛微微发怔。

    “阿苓,我……又做了一个梦。那梦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看见皎皎她……她竟然直接化成了一阵风,我想抓住她,可是我抓不住她的手。”

    芳苓知道纪皇后说的是谁,只有那位是纪皇后的心头肉,手中宝。天底下也只有那么一个人是纪皇后惦念着的,那个人便是长公主殿下。

    “娘娘,您先回去躺下吧,奴婢会去请人和殿下说一声的。”芳苓柔声安慰着面前一脸惊惶的纪皇后。

    纪皇后抓紧了身上的狐裘,眼眶微红,点点泪光转动着:“好,阿苓。我只想赶快见到我的皎皎。”

    芳苓扶着纪皇后,对身边的小宫女嘱咐了一句话:“桂圆,你今晚和我一起守夜,明儿过了清早你再回司务所做事。”

    桂圆点了点头后,就和芳苓一起扶纪皇后到主殿里,等着纪皇后躺回了床榻,外面的雷声也慢慢变小了。

    夜半三更。

    祁阳云梦巷,长公主府邸。

    春树枝头挂月华。

    绽开的桃花纷纷落至扫净的青石板上,院中水池也落了花瓣。从天而降的雨点与水面相接,皱了一池的花树倒影。

    “吱嘎”一声,府中一个名为凤阳阁的院里,一处不大的窗棂被有心人推开了,只见一只纤纤素手放在了窗台上。

    不久后,这只手的主人很快将自己的手缩了回去,刚刚打开过的窗也合上了。

    室内正暖,一个个莲步轻踏,仿佛步步生花。

    绣着灼灼海棠花的裙摆随着动作,像活了过来,一朵朵在裙上盛放,红得灿烂又夺目,热烈耀眼。

    有一佳人,生得云鬓花颜,螓首蛾眉。

    再看佳人的面容,仔细一瞧,那眉如远黛青山,目似横波秋水。鼻若悬胆,唇如涂朱。一副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

    冰肌玉骨,纤浓合度。

    佳人抬起一双秋水翦瞳,点点灯光映入她眼帘,仿佛落满了星辰。向上挑的眼尾微微淡红,给她平添了一份少女的明媚。

    当芳苓派来的大宫女凝霜推着门进来的时候,看得醒目的就是佳人右眼角下那颗独特的红痣,让人觉得这细小的痣生的位置倒是十分巧妙。

    “殿下,芳苓姑姑叫奴婢过来寻您,说是皇后娘娘她今晚做了一个噩梦,睡得很是不好。”凝霜迟疑地说道。

    眼前的佳人就是当朝长公主,年芳十八岁,自幼早慧,异常聪颖,是嘉平帝最喜爱的嫡出女儿。

    原因无他,长公主自出身就与旁的公主不同,她是正宫皇后所生,又是嘉平帝的嫡长女,得到的荣宠自然要比其他公主厚重。

    谢懿媺秀眉微蹙:“母后可吹了冷风?”

    凝霜愁绪上涌,见谢懿媺眼中存了担忧之色,只好将今晚的事和谢懿媺说了一遍。

    “凝霜,你来寻一件颜色浅点的衣裙,本公主现在就要进宫去见母后。”

    莫名的忧虑生在谢懿媺心底。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母后到底是做了一个怎样的梦,能让母后害怕到不顾自己虚弱的身子从凤仪宫跑了出来。

    灯火阑珊,凤仪宫中,纪皇后躺在榻上睡得面色急促。

    没过多久,还未天明的时候纪皇后又醒过来了,芳苓从门外走进来,轻轻地唤了一声道:“娘娘,您怎么就醒了,现在还很早呢。”

    纪皇后乏力地起身,靠坐在床柱上,她的面颊带汗,脸上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我睡不着,阿苓。”

    芳苓将门打开,又走过来对纪皇后说了一句话道:“娘娘,您看门外那是谁。”

    纪皇后跟着朝门口看了一眼,她看得神情微怔,只见门外进来一道熟悉的影子,先是一袭绣着并蒂莲花的裙摆,入眼再是一张同她有六分像的面容。

    这是她唯一的女儿,她的皎皎。

    纪皇后心情有些激动,她忍不住咳嗽了一下,黑沉的眼睛终于有了一丝亮光。

    谢懿媺安坐在床沿,仔仔细细给纪皇后盖好被子,方才问道:“母后,儿臣听说你今晚做了一个噩梦。你可以和儿臣说吗,儿臣想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梦。”

    纪皇后眼睛里闪过一抹痛色,她惴惴不安地说道:“皎皎,母后梦见有人带你离开了这里,离开了大旭。”

    谢懿媺惊诧,心里一沉,转念一想她觉得又不太可能,梦里的一切都是相反的。

    安抚好纪皇后,天也就快要亮了,谢懿媺困意来袭,仍然舍不得回去休息,芳苓见了就让凝霜送她回长公主府去。

    东方既白,晨光熹微。

    御书房中,嘉平帝看着手里的奏折,一时半会都不愿继续批了。

    在他面前,那是一封来自边关的战报,上面清楚地写着神佑将军纪远祯攻下栖国数座城池。

    这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嘉平帝大笑一声就放下了朱笔,手掌拍在了桌案:“善!朕的纪将军果然厉害!”

    “元铎,你让人给纪爱卿回信,朕要他这三个月里将栖国剩下的城池拿下。”

    家书未抵故乡,烽火连点三月。

    远离大旭国都的边关将士,与栖国持续交战中,又继续打了三月,军需还未得到足够补充,饶是纪远祯本人也有些吃力。

    这一打就是转至夏末。

    嘉平帝也由一开始高兴的心情,变成了怅然。而在夏末秋初之际,栖国剩下几座城池终于被纪将军带领的军队攻下,自此大旭与栖国的几十年交战才算圆满结束。

    就在这让人感到喜悦的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传到了嘉平帝的手上。

    初秋,金泰殿。

    嘉平帝坐于龙椅之上,听着座下来人的禀报,他的面色十分阴沉。

    “你是说,护国将军李明霁战死于栖国南召一战?此事可为真?”

    御道之中,纪远祯再次叩首:“陛下,臣能保证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李将军为保臣的安全,不顾他自身的性命,牺牲了他自己这才打赢了栖国。”

    听到这里,嘉平帝的脸色更加难看,为了攻下栖国,先皇就折了几个将才进去。到他继位时,大旭拥有的良相将才已不像先帝在时那样多。

    纪远祯与李明霁,这两人是嘉平帝最为信任重用的臣子,结果没想到,他还折了一个李明霁。

    今后万一再有外敌,也就不知道大旭将士还能不能守得住边关了。

    “陛下,臣想请求您,让臣将李将军的灵柩送还于梁州。”

    片刻后,嘉平帝沉闷的声音响起:“朕知纪爱卿你与李爱卿是旧识好友。可是朕希望纪爱卿你勿要一直沉湎于此事,大旭的百姓们还需要你,朕也还需要你。”

    纪远祯怔住了半晌,仍是恭顺地回了嘉平帝一句话:“臣遵旨,陛下。”

    景隆四十一年秋,护国将军李明霁的灵柩由神佑将军纪远祯运至梁州。

    梁州城,一处亭湖里。

    纪远祯望着那潺潺的流水,许久都静默无言,将友人的灵柩安葬好过后,心情愈发沉郁的他只轻喃了一句话:“文达,你放心走吧,以后大旭的边关,就交由一个纪祥和来守。”

    当日,李将军的灵柩葬于梁州的芒山。

    同天,嘉平帝恸哭于朝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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