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

    陆重明不是单独来找阿璃的,同行的还有杨微月。

    “我们算是你这郡主府的第一位客人吗?”杨微月笑道。

    阿璃笑嘻嘻挽住她的胳膊往里走,“那可不算。你们是我的亲人,怎能说是客人。”

    她带着二人在府里游览,“大部分地方尚不知如何布置,也请侯爷和姑姑帮忙看看,拿个主意。”

    “我不喜过多装饰,简洁素白就行。可你年轻不一样,总得鲜艳些显得朝气。趁着春日,多种些花花草草,姹紫嫣红的,倒也热闹。”杨微月随意道。

    陆重明看着空旷的庭院,笑道:“上京城的府邸,景致都差不多。你若喜欢江南,也可参照苏杭的园林布置,别出心裁。”

    三人又随意讨论了些园林布置。阿璃见他俩俱是有心事的样子,却又什么都不提,心下略略一思忖,便明白他俩这趟来府里,恐怕各自都有话要单独同自己说。

    阿璃亲亲热热挽住杨微月,声音甜甜地,“姑姑,伯父开了好几个方子给我调理身体。可是我担心府里的人不懂药理弄不好汤药,侄女想麻烦您亲自指点一二,好叫他们知道怎么做。”

    杨微月明白她的意思,看了眼陆重明,点点头,“好。”

    阿璃朝小涟使了个眼色,小涟立即上来带着杨微月去往厨房的方向。

    一时,空旷的庭院只剩下阿璃和陆重明。

    “侯爷,章宁他?”阿璃忍不住先开口相问。

    “他只是被禁足,如今在宫里,过两日便会回到自己府上,不过仍然不得外出,也不让人随意探望。”陆重明长吁一口气,“陛下大概会让他卸任如今的官职。不过这也未必不是好事。所以你别着急。”

    阿璃听他这么一说,略略放下心来,“他本就不看重官职,只要人没事就好。”

    她见陆重明眉间紧蹙,愁云惨淡,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可是秋迟有事?”

    陆重明沉默地看着庭中稀疏的植物,并未回答。

    阿璃紧张起来,“秋迟怎么了?你快告诉我!”

    陆重明缓缓摇头,“秋迟无事。是我担心钟家会出事。”

    “钟家?伯父?”阿璃难以置信看着他,“发生了什么事?”

    “岳父当年被逐出京,去了边塞军中行医。”陆重明缓缓道,“你可知是为何被逐?”

    阿璃苦苦思索一番,“曾经听秋迟提过,仿佛是因多年前的宫帏旧事。不过具体是何事,我并不知道,只知已经过去了。”

    “的确是早已过去了。”陆重明环顾四□□院并无宫人守着,便低声道:“你知道当年的废太子吗?”

    “废太子?”阿璃讶然,她知道。上一次听到这三个字还是在浔阳,在庐山的五老峰上。那位易娘子,是废太子之妻。

    不过后来章宁和祈珺都不曾对陆重明说过五老峰上见过的人,而现在,阿璃只是表现了自己的惊讶,没有多说。

    “当今陛下并非先帝所立的太子。当年的太子见弃于先帝,被废为庶人,没多久便病逝了。”陆重明语气沉重。

    他没有病逝,而是去了民间当普通人。阿璃心跳加速,回想起当日易娘子的话,这位废太子最后是被太后派出的高手杀害了。

    “那,废太子跟钟家有什么关系?”阿璃声音涩塞,心里隐隐不安。

    陆重明道:“当年太医院里,为废太子日常请脉的就是岳父。最熟悉废太子身体情况的人也是岳父。废太子病逝后,先帝以钟家照护不力将岳父贬去了边塞。”

    “如今伯父已被召回太医院任职,秋迟也嫁给了你,按理说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阿璃忍不住接过话来,“可是废太子之事又有什么波折,被翻了出来?”

    陆重明叹息一声,没有回答。

    阿璃手心开始发汗,犹犹豫豫问道:“伯父乃杏林圣手,医术毋庸置疑。若是废太子早早身体就不行了,先帝也不必贬斥伯父。所以就应该是废太子暴毙。而伯父只是先帝为了掩人耳目无端遭贬罢了。而这一贬,竟是十余年。伯父也忒受罪了些。”

    陆重明盯着她,“你很聪明,一点就通。”

    阿璃极力掩饰自己的紧张,不露声色问:“侯爷早就知晓内情?”

    陆重明摇摇头,“我并不知道。只是在认识秋迟后才私下调查钟家的事。按理说废太子殁了,先帝迁怒太医也并不是奇怪的事。没想到贬斥了这么久。”

    这下轮到阿璃默然。根据易娘子的说法,废太子只是对外称病逝,实际先帝悄悄让他成了庶人,远离宫中游山玩水。虽然钟家免不了背黑锅,但先帝知晓实情,又一向仁厚,实在没必要将伯父贬去边塞这么多年。

    “那,会不会,先帝是为了让伯父照顾章宁,所以才不召回呢?”阿璃道。

    “废太子殁后大约一年,先帝便崩逝了。后来长公主也病逝。将世子送去边塞的,是当今陛下。”陆重明声音发紧,“陛下要照顾世子,将钟家留在边塞也说得过去。可至少可以先为钟家正名,后再召回。然而陛下登基后大赦天下,却并没有在那时赦免钟家。反而是前几年才正了名而召回。”

    阿璃连忙问道:“侯爷可查出是为何?”

    陆重明沉吟片刻,“原因我也只是推测。我瞧着陛下对钟家的态度并不厌恶,当时我向陛下请旨娶秋迟,他也并不反对。岳父和秋迟回京后,行医治病甚至得到了陛下的赞赏。所以我猜测并非是陛下要为难他们,而是太后娘娘。”

    “太后?”阿璃心中愈发惊疑。

    她定了定神,继续问道:“可是太后娘娘不是薨逝多年吗?就算她再不喜钟家,也始终是过去的事了。跟如今又有何关系?”

    陆重明将手放在栏杆上,摩挲着上面雕刻精致的云纹。

    “当初汉水事发,你和五殿下失踪。后来世子在浔阳找到了你们,然后再通知了我前来。”陆重明声音沉沉,如同云霄之中蕴而待发的雷电,“你们,或者说世子,可在浔阳见过什么人?”

    阿璃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暗自咬紧牙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五殿下那时还受着伤,我只顾着照顾他。若说见过什么人,值得一说的,便是林沧了。此人与我们如何认识的,早就同你说过。而章宁更未单独同他说过话。”

    “我听说你们还去庐山上住了好几日。”陆重明抬头紧紧盯着她。

    阿璃强自撑住来自他的凝视,继续面不改色道:“没错。那时五殿下遭遇巨变,五皇妃又下落不明。他心情郁结,我也不知如何开解。要不是你来了说两国可能起战事,他甚至都不愿面对自己的皇子身份。虽然养伤需静养,但终日呆在屋里难免胡思乱想,所以我带着他四处走走,也算是开阔一番心胸。”

    陆重明仍然盯着她,似乎要从她脸上分辨出这话的真假。可他十分明白,阿璃这番话没有任何问题,即便他们见着了什么人,如果章宁不告诉他,那么阿璃也不会告诉他。

    他喟然长叹,眼角有一丝疲惫,“敞开说吧。我怀疑长公主和驸马之事或许和钟家当年的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尽管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可至少都跟太后有关。”

    他不等阿璃回答,继续道:“我不知道世子是否一定要追查当年之事,如果是,那么钟家肯定会受牵连。”

    “为何?”阿璃忍不住问道,“钟家明明是被冤的。”

    陆重明疲惫地摆摆手,“你不了解陛下。陛下最喜制衡之术,不喜有任何一方权势过大。太子和二皇子便是如此。如今二皇子暗中已失势,太子殿下形势未明。其他三位皇子若是有心崛起,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五殿下从前虽不喜政事,如今却大不一样。他与你交好,与章宁交好。而你和章宁都与秋迟交好,便是与我交好。咱们又是刚一块出使越国归来。尽管我从不站队皇子,可我无法确定,在陛下眼里,是否将我视作对五殿下交好之人。”

    他一字一顿道:“陛下一定不愿意五位皇子趁此机会争个你死我活,所以他会出手警告。而目前最适合拿来以儆效尤的,除了世子便是钟家。”

    阿璃如遭雷击,愣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怎么会,若说章宁当初因假密旨被调虎离山而受罚还说得通,可钟家好好地为何要受牵连?”

    她深吸几口气,略略平息了心情,“我要进宫面圣,我要告诉陛下,当初在汉水,五殿下中了很深的毒。是钟家的药救了他。伯父才是首功。我不要当这郡主了,把功劳全还给伯父和秋迟。”

    “你也别急。”陆重明低声道,“这是两码事。虽然岳父淡泊名利,但该属于他和秋迟的,不消你说,我也会争取。只是现在并非好时机。”

    似乎站久了有些累,陆重明走到廊下坐着,缓缓道:“对于陛下而言,眼下是如何平衡几位皇子,不让朝廷生出乱子。对于你我而言,如何让秋迟安心养胎,不为这些俗事烦扰才是最重要的,你说呢?”

    “没错。”阿璃心事重重点头。

    陆重明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些话我只能对你说。虽然你来自越国,如今府里也有越国的人,原本不该把我朝内政同你说这么多。可你现在是姜国的郡主,又是个聪明人,孰是孰非自有分寸。”

    他抬头看看天空,脸上露出难得的微笑,“不早了,秋迟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去同她讲你这郡主府的情况,我先走了。”

    阿璃亲自将他送至门口,看着他坐上马车离开。

    *

    转身回府内,早有下人通报饭菜已备好了。

    阿璃快步来到膳厅,看见杨微月早已在里面等候。她独自一人倚窗而立,眉头微蹙,似乎陷入遥远的回忆中。

    膳厅正中的桌上,已经布满了好些菜。有正宗的上京风味,也有属于临安的特色。阿璃轻咳一声,将门关上。

    “美味佳肴当前,姑姑却面含一丝愁绪,可不是我认得的那位爽朗大气的杨大夫。”阿璃微笑道,挽着杨微月的手臂入座。

    阿璃手执白瓷汤匙,舀了一碗鲜汤送至杨微月面前,“姑姑快尝尝,这是江南的腌笃鲜。用的是去岁冬日的咸肉,加上如今新出的春笋,放了火腿用文火慢慢炖了一下午。入口清鲜,味感丰富。”

    杨微月笑了笑,拿着小匙细细品尝,“嗯,不错,果然是不同于上京的风味。你府里的人是正宗越国厨艺,以后我若想吃江南美味,就来你这里。”

    阿璃嘻嘻一笑,“我在府里给你备着厢房,你就当是自己家,随时来。”

    杨微月手一顿,眼皮也不抬,“你有个亲姑姑,听说人已经去了大理。是不是她不在你身边,你就把我当作她?”

    阿璃一愣,随即否认,“自然不是。你是你,她是她,你们在我心里是独自的两个人。”

    杨微月拍拍她的手,“我同你说笑的。你别吃心。”

    “那日我同师兄都看过了,如今你的身体余毒俱清。只是尚还虚弱,要好生调养。师兄开的药方都是很好的,我也叮嘱了厨房,你每日按时喝药,别再任性了。”杨微月说道。

    “嗯。”阿璃被说得脸都红了。

    片刻,杨微月又沉吟道:“我看了你寄回来的图样,结合你之前的症状,查出了那应该是青葙子。本是用作清火明目之效,可若炮制方法不同,也可令人眼晕而至头疼。”

    阿璃细细回想着小云当初告知她的话,这是德妃娘娘身边的红榴给的。东西本身没有问题,挂在床头倒也可明目降噪。可若是利用药性,相生相克,加上另一种看起来无毒之物,两相结合,便是剧毒。

    “姑姑可知玉斧花?”阿璃问道。

    “大约知道些。”杨微月蹙起眉头。

    阿璃将玉斧花的外形和药性一一讲给了她听,并说出了自己的推理,“如果青葙子加上玉斧花,不知是何效果?”

    杨微月闻言,忽神情恍然,愣在那里不言不语。

    “姑姑可是想到了什么?”阿璃心下奇怪,回想着方才她独立窗边的样子,试探着问,“姑姑是想起了你的故人?”

    杨微月微微点头,算是承认了。

    故人,故人。

    她的故人也受了玉斧花的毒害?

    可明明玉斧花如此珍贵,王熠告诉她,当年仅有五朵流向了姜国皇室。

    那么,她的故人。

    阿璃忽然想起方才陆重明同她说的那些话,火光电石间,她脱口而出,“姑姑,你的故人是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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