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今冬格外冷冽。

    偶尔出殿门外走走都能冻红了小脸。

    临安城偏处南方,很少会下雪。即便是冷到跺脚也只是降下淅淅沥沥的雨。不像上京,冷得通透,就连冬日光景也凛冽,掉光了叶子的树枝,被融进白茫茫的天地一片中。

    阿璃捧着暖手炉,看着旧日曾相识的临安冬景,不由得想起去年冬日在上京城的雪。

    那场雪很大,将身受重伤的她掩埋起来,躲过了那名越国医者的追杀。她已不在乎那名杀手是太后还是皇上的人,她现在想的是,从那时起,她和章宁已经有了不自知的默契。否则凭什么他能在苍茫大地中发现她的躲藏处,成功救走她。

    一年前的她,绝对想不到如今的变化。

    她伸手轻轻抚了抚受伤处,心脏以下三寸的地方,已经长好的伤口还略略发痒。

    姑姑和秀秀早她两日出宫,一路向南去大理,此时不知走到哪里了。

    她闭上眼睛想起临行前收到的陆重明回信,陆侯答应了趁着姜国即将派出军队和官员前往大理,会明里暗中派人照顾她们。再加上刘轩的承诺,姑姑和秀秀应该会安全且安稳地生活。

    小涟见她将手放在伤口的位置,连忙问道:“姐姐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阿璃回过神来,朝她摇摇头,“没有。”

    小涟不放心道:“姐姐,你若是不舒服,我让他们再走慢些。咱们不赶时间。”

    “没关系的,我很好。”阿璃笑道。

    她早就收到秋迟的来信,他们都在浔阳等她。等汇合时,大概是年关了吧。正好在浔阳过年了。去年过年时,她是在永诚侯府陪着秋迟一起过的,姐妹间说说话,欢欢喜喜地。

    前日送别姑姑和秀秀后,她回了趟鸿胪寺的别院。使团大部分人都离开了,只剩下些许人作为长期驻守传达两国间消息的。

    按照她的嘱咐,秋迟帮她带走了她的所有东西。其实本身她自己并没有什么物件,大多是太后皇上的那些赏赐。还有在临安城里买的小玩意。

    在她的房间里,桌上静静地放着两把匕首。是章宁当初找了能匠打造的,锋利无比,与她一人一把,成双成对。后来在太后宫中,她用她的那一把当众自戕。

    阿璃将两把匕首握在手里,呆呆地在房间坐了一下午。直到收拾完自己行李的小涟来叫她,方才失神落魄离开了别院。

    现在,她坐在前往浔阳的马车上,离章宁越来越近。到了浔阳,见着了他,该说些什么呢?阿璃苦苦思索起来。

    等小涟叫醒她时,已是斜阳西落。马车停在了驿站。

    小涟小心翼翼将她扶下马车,明枝早就等候着一同上前搀扶。

    “殿下这一路还算顺利吗?奴婢已经备好房间,您好好休息。等饭菜备好了再过来请您。”明枝轻柔道。

    阿璃拍了拍她的手,“明枝姐姐,皇后娘娘已经恢复了你的良籍,你无需自称奴婢。再说了,不管有没有良籍,在我面前,都不必如此客气。我叫你姐姐,你叫我妹妹便是。”

    明枝的手轻轻一顿,垂了垂眼,笑道:“殿下客气了,我却万万不能失了礼数。既然如此,在私下,我便叫你小姐,可好?”

    她停顿片刻,“我在宫里,无人时也是这般叫皇后娘娘的。”

    “好。”阿璃也朝她笑笑。

    驿站的房间比不得宫里的舒适,但明枝仍然尽力而为。阿璃的房间早早用了上等银炭烘得暖暖的,现下又置了炭盆添暖。一进屋,便感觉如春天般舒适,却又不过分干燥闷人。

    小涟和明枝一左一右搀扶着阿璃到床上去。一摸床榻,竟也是暖暖的,阿璃躺上去,倍感舒适,一天的车马劳顿此刻消散殆尽。

    只是下午在摇晃的马车上睡了整整一个下午,此时倒是不困了。盖着暖和的被子,虽然整个身子舒服了,但伤口的新肉却被暖得更痒了。

    阿璃索性起身下床,在窗边的榻上坐着。她见房间里烛火明亮,便从随身的小箱子里翻出了一样东西。

    一块还未完结的绣品。

    在宫里养伤时,某天跟着王熠看皮影戏。戏文讲的是一对痴男怨女历经劫难终成眷属的故事。面对分离之时,男子将祖传玉佩赠予女子留念,女子回报以自己亲自绣的荷包。后来二人凭借玉佩和荷包两件信物得以相认,最终比翼双飞。

    王熠对绣荷包这个情节嘲笑了好半天,十个话本子九个都这样,“本宫这辈子都拿不得一点针线,做不了一点女红。注定跟爱情无缘。”她斜睨着阿璃,“你呢?”

    阿璃摇摇头,“我也不懂女红。”

    但她对绣荷包这件事上了心。

    亲手做一个东西,给心爱的男子。这份情义欲说还休不言而喻。

    章宁若是收下那自然很好,若是不收那也没关系,她就拿回来好好珍藏,就当是一场情爱的见证。

    越国手工业比姜国略发达,民间绣娘比比皆是。宫中亦是高手如云,哪怕是一个小宫女,说不准也是绣花的一把好手。

    可这件事她要悄悄的。

    她只让小涟知晓了,并让她去找宫女们讨教。学了之后回来再教她。

    小涟不负所托,加上性子安静,本就适合刺绣,在短短时间内也学了七七八八。虽然远远达不到绣娘的水平,但绣个荷包手帕之类的还是够了。

    可惜阿璃没这等天赋,拿绣花针不比拿剑。在绣坏三个荷包后,她开始了第四个。

    小涟端药进来时,正看见灯下刻苦的阿璃。

    “姐姐,你不在床上好好躺着,起来做什么?当心坏了眼睛。”她放下药碗,将旁边一盏烛灯移到阿璃身边。

    “在车上躺了一天,现在起来坐坐。”阿璃放下绣品,将药汤一饮而尽。

    “你看看,是不是比之前好多了?”阿璃拿起来,递给小涟看。

    小涟细细端详着那些并不密实的针脚,笑嘻嘻道:“姐姐进步真快,至少能看出这是绣的红梅花儿,你要绣雪上去,只需在这里,这里加上白丝线。”

    “嘿嘿,还是你聪明。”阿璃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喜不自胜。

    两人就着明亮的烛光,低声探讨绣艺,讨论荷包上的图案应当如何走线。

    明枝在这时敲门请阿璃过去用晚饭。

    小涟有些不解,“明枝姐姐,我去将饭菜拿过来在屋里用吧。外面天冷,姐姐走来走去不大方便。”

    明枝笑了笑,“宴席就在旁边不远的。”她顿了顿,“屋子里待会还得烧暖和些,小姐晚上睡觉才舒适。若在这里用了饭,当心饭菜的味道散出不去,小姐晚上睡不好。”

    这便是要她一定过去用饭了。

    阿璃将荷包放在床头上,略略整理仪表,便跟着明枝去了。

    *

    饭堂就在旁边,是一个小小的雅间。

    雅间里仍然很暖和,桌子上倒是摆满了丰盛的菜肴。

    阿璃心揣着她一个人再加上小涟和明枝如何能吃完这么多菜,一抬头便看到房间角落的窗户旁静静站立着一个人。

    身影娇小瘦削,没见过几次,但阿璃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白萱。

    上次是在鸿胪寺的别院见到她的,和王熠一起来。那时的她活脱脱就是娇宠着长大的世家贵女。

    而短短数月过去,现在看上去,她却清瘦了许多。没了那份跋扈的气质,多了许多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风霜。

    “白小姐,殿下到了。”明枝轻轻出声道。

    白萱回过神来,看向阿璃,淡淡地朝她行礼。

    阿璃连连阻止,扶她起来坐下。心里有许多疑问,却并不着急,只等她自己开口。

    “不知殿下喜欢吃什么。驿站不比临安,许多东西都没有。只能委屈殿下将就了,希望这些菜还符合您的口味。”白萱指着桌上的菜。

    阿璃朝她笑笑,“这不是在宫里,白妹妹不必客气。我年长你两岁,你叫我姐姐吧,别殿下殿下的,太生分。”

    她去看桌子上的菜,“虽说驿站物料少,但妹妹还是准备了这么丰盛的一桌子菜,不知多费心费力。其实你我姐妹之间,寻常一些即可,不必如此浪费。”

    白萱淡然一笑,“这些菜肴算什么,便是龙肝凤髓,只要姐姐说要,我便是肝脑涂地也要弄来的。”

    她垂了垂眼眸,又抬头笑道,“毕竟以后在姜国,妹妹还要靠姐姐多多照拂。”

    阿璃闻言心中一惊,难以置信问道:“你,要去姜国?”

    白萱轻轻点头,“听说姐姐这几个月都在宫里养伤,想必对宫外的事一概不知。”

    “宫外,发生了什么?”阿璃不解。

    沉默了片刻,白萱摇摇头,“没什么重要的。姐姐自然不知。只不过于我而言,临安已没了立足之地。”

    “怎会如此?到底怎么了?”阿璃满脸的震惊。

    白萱盯着桌上的菜肴出神,良久,她执起白玉酒壶,给阿璃和自己都斟满了一杯。

    她正欲举杯,却想起阿璃受了伤尚未全然恢复,连忙又拿起旁边碧玉壶里装的玫瑰蜜露倒了一杯,“妹妹该死,忘了姐姐身子未好,你喝这个吧,是我家独门秘方酿制的。”

    “好,”阿璃拿过杯子将蜜露一饮而尽,她顿了顿,又将倒好的酒杯一口喝下。

    “姐姐,”白萱见她喝了酒,略略有些担心。

    阿璃放下杯子,“一杯酒,不碍事。想必妹妹有许多话要跟我说,喝了这杯酒,咱们聊得更尽兴。”

    白萱闻言,便将手里杯中酒也一饮而尽,“多谢姐姐。”

    窗外寒风凛冽,雅间内温暖如春。桌子是特制的,内里有热水往返滚动,让上面的菜肴保持热度。白萱夹了好几样菜到阿璃的碟子里,自己也慢慢用了些。

    阿璃见她并不着急说,也不催促,默默地吃着碗里的菜。

    过了好一阵,白萱轻轻叹息一声,缓缓开口:“皇上为柳国公府翻案。柳家当年是被先帝认定有谋逆之心而灭府的,当年的事到底如何,我一介女流不知道。只是皇上一片孝心,自然不能说当年是先帝错了。”

    白萱冷冷笑着,“柳家的事,我们几个世家也有参与。所以这次翻案,皇上就挑了白家来顶罪。不为别的,就因为卫家倒了,白家就是几个世家中最弱的,自然最难以与皇权抗争。”

    阿璃心中一滞,放下手中的筷子。她在宫中,只知道李时乾多方筹谋,将翻案一事安稳落地。却不知这其中的曲折,是白家做了替死鬼。

    “那你?那白家?”她开口想问,却不知该问什么。

    白萱斟了一杯酒,独自饮尽。“白家多少年根基,自然不会因此就倒了。皇上挑了最弱的世家顶罪,白家也挑了最弱的那一支顶罪。很不幸,我家就是那一房。”

    “父亲虽然不用入狱坐牢,却被发配去了琼崖岛,母亲和哥哥们自然也不能幸免。本来我也该去,是皇后娘娘保下了我。可我在临安是呆不下去了,她让我跟着你去上京。这一去前途未卜,这辈子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见父亲母亲。”

    阿璃用力地握着酒杯,指节发白。眼前的白萱,简直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明明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却因为朝政的波谲云诡而落难,不得不与家人分别。不同的是,她是死别,白萱是生离。

    现在,皇后让白萱跟着自己去上京,肯定不全然是为白萱的处境着想,说不定就是利用她来监视自己或者传递信息。一如当年太后对自己的所为。

    阿璃重重地叹息,原以为自己和秀秀逃脱了这样的命运,没想到命运的网还是捕获住了白萱。她如今的处境虽然不比自己当初那般糟糕,可又当如何挣脱出来呢?

    “皇后娘娘让你跟着我去上京,可有嘱托?”

    白萱又饮了一杯酒,“娘娘让我去上京城中开一家戏院,与那些名门贵女交好。以后方便收集或者传递信息。”

    “戏院?可这太招摇了,很容易惹人怀疑。更何况你本是世家贵女,如何能屈膝做那些营生?”阿璃担忧地看着她。

    “怀疑又如何,不过是皇后娘娘的棋子罢了。”白萱一双醉眼盯着她,“你的姑姑是倾城的美人,逃到大理不也当了个不入流的茶叶商人吗?你们可以,我为什么不能?”

    阿璃默然,过了一会儿道:“皇后娘娘把我的事情都告诉你了?”

    白萱点点头,“说了,从你姓柳到姓钟之间的种种,都说了。姐姐,我不怕告诉你。皇后娘娘虽未言明,但我知道,她告诉我你的事就是想让我在上京对你有个威胁。”

    “我明白。”阿璃静静地看着她,“那你会威胁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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