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有一道大荤,名曰“金银蹄”,也称作“煨火肘”,依旧是借了“火”字的光,本应是三伏天的菜。
汤奶白奶白的,其中的肘子肉眼可见的软烂,后厨早已将汤从罐子里呈了出来,柳清鸢和顾年聿一人一碗刚刚好。
柳清鸢将碗端了过来,就着热气,筷子戳入肘子,皮肉酥烂,她想了想,便将筷子换了一只手,用它将肉推入勺中,入口即化,虽有些油润粘嘴,可这时喝上一口旁边的红茶,柳清鸢觉得刚刚好。
待她吃完自己碗里的,再一看,顾年聿不知何时已将自己的那份吃完了,正品着茶,欣赏着窗外的树与鸟。
听得几声婉转鸟鸣,又见得一抹艳丽的色彩。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柳清鸢知是黄鹂。
柳清鸢看着此情此景,不由觉得食欲大增,又夹了几块西红柿当是饭后甜点。
她用手帕擦了嘴,正打算学着对方闲情雅致一番,顾年聿却及时转头看她,问道:“清鸢吃好了?”
“是的,”柳清鸢应了声,接着唤了句,“谢谢年聿哥哥。”
顾年聿没料到她那后半句,脸上的表情僵了僵,张嘴几欲开口,还是淡笑不语。
柳清鸢本来想着既然“你知我知”就不要再用这羞耻的称呼了,可不知怎么的,这句称呼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看来灵魂可以变,身体的惯性却仍然保留着。
柳清鸢起了身,想从原路出去,可顾年聿立马拉了她的袖子往另一边去。
“这回去哪里?”柳清鸢猜,定是他又见得什么奇闻想带自己去一探究竟了。
顾年聿不答她,示意她坐下来,反问道:“清鸢有没有脱发的烦恼?”
柳清鸢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还蛮多的。
小时候她还有因为头发太多而去打薄的经历,年纪越大越后悔自己为什么听大人的话去打薄,升学、失眠、不规律饮食……不管哪一项都影响着她的身体。
“目前没有。”她道,心里想的是如果长期以往睡眠不足的话,估计也会迈入发愁的地步。
“几个月前,都城有从异乡来的百戏,”柳清鸢的回答其实并不重要,于是顾年聿继续往下说去,“他们中间最受欢迎便是用头发表演拉重物和抬重物,更有说这发丝剪也剪不断,就算三名大汉上手也拉不动。”
“啊?”
听过胸口碎大石,手劈石块,任柳清鸢如何想象都想不出是怎样坚硬的头发能做到这种地步,先不说头发,三名大汉上手拉,头皮到底有多疼她也不敢想。
顾年聿见她产生了好奇,顺嘴问:“清鸢想不想看?”
柳清鸢的“想”刚要出口,一个吞咽的动作又憋了回去。
对方怕不是故技重施。
“你听说过莴苣姑娘吗?”她反客为主。
格林童话里的莴苣姑娘就能让人顺着自己的一头长发爬上高塔。
顾年聿的脸色忽明忽暗,柳清鸢原以为他要让自己解释莴苣姑娘,但对方稍稍停顿几秒,将茶壶里茶各自倒了杯,开了口:“自从异乡的百戏来了以后,都城里为脱发而烦恼的人就多了起来。”
“清鸢可曾注意到街上卖簪子的摊子都少了吗?”
几个月前,柳清鸢还坐在大学教室里上课呢,她怎么会注意到摊子少不少的问题?再说了……
“年聿哥哥说笑了,”茶壶里的茶早已变凉,柳清鸢不介意地喝了口,“几个月前我还基本没出过门呢,哪里会知道?话又说回来,我自从落水后,记忆力似乎就时好时坏,忘了不少事。”
她短短几句话已经把对方想到的可能性全部堵上。
这倒不是说明她不愿意去看,只不过顾年聿那么等她上钩,她偏偏不乐意了,如果对方真的放弃,她打算撺掇撺掇春桃,到时候两人去看看热闹不也挺好?说不定还不会惹上怪事呢。
柳清鸢计划得美滋滋,脑袋里的机械音却非常不配合地响起——
「您的任务已开启。」
好嘛,这是强制让我蹚浑水。
柳清鸢按捺下暴躁的情绪,脸上已经换了副表情:“他们现在有表演吗?”
“他们”指得便是顾年聿所提到的百戏。
顾年聿把折扇放到桌上,游刃有余:“这不,赶巧了。”
他早料到柳清鸢的问题,无论如何对方都会问出口。
柳清鸢自觉地不去问饭钱或是“这百戏定人满为患,你从哪里得得票”,因为她明白,顾年聿一旦开口,那便是安排得周到,不会让自己有所顾虑。
“还劳烦年聿哥哥带路了。”与其对方先说出来,不如她自己先说,何况,这样情况下的称呼别有阴阳怪气的风味。
顾年聿脸上的笑更深了些,他拿上折扇,大跨步走向雅间的另一边,伸手道:“请。”
侧门的整体做得和周围无异,浑然一体,要不是知情人,怕不是根本看不出此处还有门。
柳清鸢不得不感叹工匠的手艺精湛和这里上层权贵的心机。
她迈出了侧门,顾年聿也跟着出来了,当然不忘将门带上,柳清鸢听得“啪嗒”地一声轻响,那门与周边又合为了一体。
由于她并不清楚这里的路,所以最后仍是顾年聿走在她稍前方。
一开始支开春桃和祈安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这样的打算了吧。
两人穿过小树林,偶尔有一两句鸟鸣让柳清鸢的心情愉悦了不少,甚至不用说话,只单纯地在走着,享受着片刻的静谧——接下来,自己就会连续好几天睡不好了。
听得街上人声嘈杂,柳清鸢方知两人是出了云上楼。
“要是能多在里面走走该多好……”她忍不住抱怨,繁杂的声音提醒她该回到现实了。
“说的是,清鸢向来喜欢清净,让你陪我是否勉强你了?”顾年聿的语气是委婉柔和的,可听上去却让人无法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没有,我自己也好奇,谁不喜欢新奇的玩意儿呢。”
顾年聿的话说得没错,她是喜静,喜静与好奇心重也不冲突,要能坐山观虎斗便是她的理想状态。
不过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么轻松的事,既要又要,她贪心,却也知道不可能。
“这样,”她想了想,“年聿哥哥每次都请我到云上楼一趟就好了。”
以美食作为报酬并不过分吧?
吃,只是最低需求,在此需求上加点要求,何况是对方轻而易举就能办到的事。
“这事好办。”
看,对方答应得确实痛快。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不一会儿看见前方围得水泄不通,有人跳着脚拼命往里看,又听得阵阵叫好,伴随着此起彼伏的鼓掌。
是到了。
“就是这里。”顾年聿在人群外看了几眼,做了口型让柳清鸢跟着自己往别处走。
柳清鸢边走着边看着人群,确实看不到什么,还是有人脉好办事啊。
与正前方的人满为患不同,侧边的小棚子只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无聊地盯着桌面,连他们俩走近都没有发现。
顾年聿轻叩桌面,那些人一开始头都没抬。
“票已经卖完了,明天再来,明天再来……”
柳清鸢当然知道顾年聿不是来买票的。
“浓愁凄凄似流水,欲如白云茫茫去。”
两句诗一出,那些人抬头看向顾年聿,赶忙站起身:“原来是顾公子,这边请。”
又见着柳清鸢,上下打量一番:“那位小姐是……女人最好还是不要入内。”
柳清鸢还在琢磨着顾年聿与对方的暗号,没想到听着这样的话。
“为何我不行?”她不等顾年聿接话,“是我没有资格?”
“小姐别误会,”其中一看起来像是领头人的伙计拱了拱手,“不让女子进纯粹是出于保护的考虑。”
柳清鸢在现代听过不少类似以“保护”为掩护,实则打压的话,她索性问个明白:“从何说起。”
为首的伙计不知为什么和顾年聿示意了一下才解释道:“凡是女子看了我们表演,都说自己的头发一夜之间掉了一大把。”
他怕柳清鸢不信,双手一拍大腿,重重叹了口气:“我们这是无奈之举啊,小姐你想,我们的表演重点以发丝拉重物为主,统统都围绕着‘头发’两个字,她们一说,我们的嫌疑不就大了吗?官府都来了好几回了,都没查出个所以然,不过我们总归要打点些,银子花都花了,总不能不停吃冤枉亏吧!”
“她们说她们的,你们别管不就是了,”伙计的理由不能说服柳清鸢,她就差翻白眼了,“我看你们这儿的客人依旧很多。”
伙计低声道:“三人成虎啊。”
柳清鸢不吃他故作高深的神态,皱眉道:“总而言之,她们到底是不是看了你们的表演才掉发的?”
“这……”伙计支支吾吾,“她们有票为证。”
柳清鸢了然:“就是说来看你们的表演算是一个原因。”
“所以说我们尽量会拒绝女子入场,如果非要看,当然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