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细

    城门几十米处,就是安置伤兵的伤兵营,不过说是营地,其实就是几个简单的军帐。

    城内不少百姓看到有伤员在,也都自发前往送来伤药和粮食,不少妇女也都留下帮忙,营中的伤员不时传来痛苦的哼声,有年纪小的士兵,甚至直接哭了出来。

    沉璧看着面前的小男孩,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左侧整个小腿从膝盖下消失,露出膝盖断口处的模糊血肉和森森白骨。

    男孩一直紧紧咬着嘴唇,不肯发出声音,她放轻手下动作,手中白布缠好几圈还是会被血渗透。

    听着男孩几近抽泣的喘声,沉璧看着手上的血,不敢抬头看他,低声道:“要是我下手重了,可以喊出来,不用忍着。”

    男孩摇了摇头,声音稚嫩青涩:“谢谢姐姐,我没事。”

    这一声“姐姐”,直接让沉璧愣在原地了。

    她的目光落在男孩的断腿上,脑海中蓦然浮现那张熟悉的面容,面色铁青、紧闭着双眼,无声地躺在她面前。

    那人四肢残破,面容破碎不清,内脏里几乎流空,唯有手中紧紧攥着的佩剑,依旧悄无声息地伴随着他。

    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喊声,像是在笑着喊她“阿姐”……

    沉璧闭上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这些幻听幻视,究竟是不是真的。

    男孩见沉璧闭着眼睛,神色变幻不明,他伸手抓住了小声道:“姐姐,我、其实我不是很疼的,你不用担心。”

    他以为沉璧是因为自己伤心,看见沉璧悄然睁开眼睛,收起身边的药与白布,低声对男孩道:“我再拿些药过来,等我一下。”

    说完,男孩愣怔地望着沉璧单薄的背影,知道那身影消失在转角,他终于龇牙咧嘴地抱住伤腿,大口的喘息着,眼眶不自觉地发着红。

    身边不断传来的哭喊声,看着一个又一个前线伤员被抬进来,沉璧眼前一阵阵地晃,她找了个无人的角落,靠着墙坐在地上。

    似乎全身的力气都已经流失,她觉得自己从没有这样累过,闭上眼睛的时候,眼前还晃着一片又一片的红。

    叶城的这道城墙,甚至说,北境的这道防线,是用无数人命堆积起来的。

    所谓战事,无论胜负,最后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无数无辜的人被卷进这乱世中,浮浮沉沉,被吃人的巨浪吞没泯灭,找不到曾经存在的痕迹。

    若是有一日,能再不打战争了,该有多好。

    蓦然间,胸口里传来一阵钝痛,沉璧觉出喉间涌上腥甜,没来得及忍住,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来。

    胸口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啃噬着,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沉璧咬紧唇,将口中的血尽数吞进肚子里,抖着手从怀里拿出小瓷瓶。

    小瓷瓶里面,还有最后一粒药。

    沉璧拨开药塞,将药倒在手心里,因为没有水,只好直接吞了下去。

    她胡乱抹了下唇边的血,小瓷瓶被随手放在地上,骨碌碌地滚远了。

    忽然,它撞到了一人脚边,停了下来。

    下一刻,瓷瓶被人从地上捡起。

    看着靠在墙角下的人儿,唇边残留着几分血痕,惨白的脸上满是疲惫,素净的衣裳上布满血污。

    手中瓷瓶被人攥紧,开口时声音都有些颤抖——

    “殿下……”

    听见声音,沉璧睁开眼,就看到一个身影扑了过来,将自己紧紧抱住。

    “殿下,奴婢来迟了……”

    这道声音,沉璧再熟悉不过了,她连忙将人扶起来,一看见眼前满是泪水的脸,顿时惊喜道:“融冰,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融冰红着眼睛,紧拽着沉璧的衣袖:“殿下说走就走,把奴婢抛下不算,连去哪里都不告诉奴婢!当真是心里没有奴婢了!”

    沉璧无奈地拉着融冰的手,她不想让融冰搅进来,所以这些事都没和她讲过,但是,此时看着融冰突然出现,沉璧心里还是喜不自胜的。

    她帮融冰拭去脸上的眼泪,温声道:“傻丫头,前线这么危险,你来这做什么?”

    融冰攥紧了沉璧的手:“殿下知道危险,还一个人跑到前线!万一要是出事,奴婢怎么和大都督交代呀。”

    说着,融冰扶起了沉璧:“此处不宜久留,刚才宗桓告诉奴婢,说是让您去城东的军营汇合,我们赶紧过去吧。”

    见融冰拉着自己就要走,沉璧却有些犹豫,站着没动:“先等等吧,伤兵营里还有不少伤员,还没处理好……”

    “那边自有大夫处理,殿下,大都督马上领兵回来了,您不想去见大都督吗? ”

    一听到这话,眼前顿时浮现出城墙下的挺拔身影,沉璧顿时有些犹豫,想了半天,她决定先去军营,一会儿再回伤兵营。

    心里像是有片羽毛在轻挠,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她担心季尧见到自己会生气,毕竟她是从府里偷跑出来的,说不定季尧又会让人将自己绑回府去,但是,心里的思念却如水涨船高,仅仅触及半分,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也不知道此时去见他,究竟是对还是错。

    转眼间,沉璧和融冰穿过破败无人的街道,眼看着就要走出城门,沉璧忽然站住脚步。

    “融冰,你先过去吧,我突然想起来,有味药还没拿去伤兵营,我先送过去再……”

    “殿下!”

    融冰看见沉璧要走,连忙把人拦住:“军营就在前面了,宗大人就在门口等您呢,您还回去做什么啊?”

    沉璧不自觉攥住腰间的玉佩,在手里渐渐收紧。

    “我……”

    心头一阵说不出的慌张,也不知是为何会这样,沉璧望着眼前巍峨的城门,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忽然间,脑海中灵光乍现,沉璧看向身边的人。

    “融冰,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融冰一愣:“奴婢自然是去问了白夫人,白夫人说您要来边境,奴婢就赶来了。”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在叶城?”

    瞧见融冰眼里闪过一丝慌张,沉璧觉出不对,下一刻,耳边蓦然传来风声。

    侧身躲过,眼看着一把弯刀削落了耳边几缕青丝,回过头时,一道高大的人影正站在沉璧身后。

    这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穿着身明艳的赤色军服,腰间挂着弯刀的刀鞘,青丝披散着束在身后,红绳串着银饰挂在耳后的小辫子上,面容柔美俊俏,嘴角扯起时,平添了两份邪魅阴柔。

    “身手不错。”

    沉璧皱起眉,摸出怀中匕首,对准面前的男子:“你是谁?”

    男子比沉璧高出一个头,纤细的腰间穿着红绳,上面挂着几个小银铃铛,微微一动便叮当作响。

    他把弯刀搭在肩膀上,露出两个小虎牙,歪着头看她:“按你们东楚话说,叫做个交易。”

    男子的口音有些奇怪,沉璧听着却有几分耳熟。

    陡然间,她想起半个月前,她和季尧在大沙里被人追杀,那时候追杀他们的西域人,说话口音和面前的人很像。

    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若有若无地蔓延开来,沉璧攥紧手里的匕首,脑中迅速思考着对策。

    此时的城东大门位于叶城后方,为了抵御西域来兵,城门士兵都被调到了西门和城内,四周看不见半个人影。

    没想到这里会出现西域人,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进的城,若要派人求助,须得有人赶到前面的城西去。

    沉璧下意识后退几步,挡在融冰面前,她刚要开口,想让融冰先走,下一刻,脖颈上却触到一片冰凉。

    一把匕首从后伸出,架在她的脖颈上,刀刃闪着寒光。

    “殿下……抱歉。”

    有一瞬间,沉璧脑中几乎一片空白。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融冰似乎并不想伤她,见她转过身,手中的匕首没再上前,只是依旧指向面前的人。

    “殿下,您随奴婢走吧,奴婢不会害您的。”

    刀光冰冷凛冽,融冰却万分真挚地望着她,似乎字字句句真的在为她好,没有半分虚情假意。

    “北境输局已定,太子殿下不忍让殿下饱受折磨,让奴婢前来带殿下离开,殿下就跟奴婢回东楚吧,好不好?”

    旁边的西域男子扛着刀,眯起眼睛,视线落在沉璧握着刀、却颤抖的手上,一时间没有开口。

    沉璧垂下眼眸,蓦然间,她冷笑了一声。

    “所以,那个潜藏在北境的东楚奸细,原来是你。”

    沉璧忽然笑了,笑得不能自已,笑得眼眶一阵阵发酸。

    她看向融冰,见融冰咬紧牙关,发红的眼角也滚落下泪水。

    沉璧蓦然想起上辈子,他们从前线撤下来,在半路也遭到过西域的埋伏,对方围追堵截,是想要了她的命。

    那时候,是融冰拼死护在她面前,生生替她受了三刀。

    她在融冰的榻前守了三日,那三日里,她祈祷上苍只要融冰平安无事,她愿意拿生命去换。

    可是,那个曾经拼了命也要护着自己,甘愿替自己挡刀的人,此时此刻,她的剑锋却对准了沉璧自己。

    猛然间,胸口再度传来钝痛,沉璧腿脚瞬间一软,单膝跪在了地上,冷汗顺着鬓边流下。

    眼前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她看着西域男子朝自己一走来,手中弯刀闪过凌厉的寒光,耳边突然传来融冰的喊声——

    “尉迟大人!太子殿下吩咐过,不得伤害殿下!”

    尉迟淮的脚步一顿,站在原地看着沉璧,不得已收起弯刀,有些不耐烦道:“你们太子殿下的要求真多。”

    话音刚落,沉璧看见面前出现赤色军靴,手中匕首还没来得及刺出,手腕就被人轻而易举地捏住,鼻尖忽然闻到一股异香。

    下一刻,匕首瞬间脱了力,坠落在地上。

    身子即将倒下时,尉迟淮上前接住了,他俯身抄起沉璧的膝弯,十分轻易地把人抱在怀里,迈开长腿朝着城外走去。

    “你来善后吧,小丫头。”

    城内风沙渐起,夹杂着雨雪再次落下。

    看着人影走出城门,踏过城门外地上守城士兵的尸骨,带着血痕一步步离开。

    融冰收回目光,擦干脸上的泪痕,上前捡起了地上沉璧的匕首。

    站起身时,她最后看了一眼萧条破败的城内,才转身朝城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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