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聚

    李景成到访北境事出突然,季尧与云州官员和将军们连续商量了几天几夜。

    按照规矩,外使来访之后,须得操办一场接风宴。

    不出任何意外,此次宴席,又被云州太守沈温大人光荣地接下了。

    日头渐渐升起来,沈温站在迎宾楼门前,一边擦着汗,眺望远处人声鼎沸的街道:“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没来?”

    祁风难得换上了官服,正摇着扇子,闻言翻了个白眼:“不晚点到,怎么能显出人家外邦贵宾的身份?”

    旁边宗桓抱着剑,看向祁风:“你别阴阳怪气了,一会儿人家东楚太子就来了,你不赶紧去后面躲起来,还在门口站着,不怕尴尬吗?”

    “尴尬?”

    祁风不服气道:“我又不是逃犯,还见不得人了?真是笑话!”

    说着,祁风把折扇摇得翻飞,宗桓无奈,转头又见沈温拧着手里的帕子,硬生生拧下来一大滩汗水。

    宗桓叹口气,拍着沈温的肩膀:“沈大人,您也不用紧张。大都督说了,就把人迎进来,说个话吃个饭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知道!”

    沈温的目光依旧望着街道,眼中像是放着光,如同盯着一块闪闪发光的金子。

    “都办了这么多宴席,今晚这场最重要!年底能不能升官,就靠这顿饭了!”

    宗桓安慰的话都到了嘴边,又硬生生憋回去,他深吸一大口气,好不容易才忍住骂人的冲动。

    转眼间,城门进来的两驾马车,已经穿过云州城熙熙攘攘的街道,缓缓停在了迎宾楼门口。

    几人从轿子里下来,沈温连忙上前指引。

    李景成和季尧并肩同行,进入大门时,祁风正好站在门口,摇着扇子也没有行礼。

    李景成瞧见他,当下站住脚步,颇为惊讶地道:“祁大人,许久未见了!”

    祁风上下打量了一番李景成,语气轻挑地道:“太子殿下,风采依旧啊!”

    李景成也不在意,和季尧认真说道:“季大都督,这位原是我朝的侍读大人,父皇总是与本宫提起,说祁大人的文章,当朝再无人能出其右了,当真是文采斐然呀!”

    李景成又看向祁风:“怎么,祁大人没有回乡,倒是来了北境?”

    祁风冷笑一声:“自然是托了太子殿下的福,在下才没有命丧荒野,还捡个了官做。”

    李景成顿时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不出祁风的话外之音,他反而说道:“祁大人说笑,本宫不过是在朝堂上说几句话,不忍心看大人蒙尘罢了,只是日后,大人可要谨言慎行。”

    “莫要,再惹事端。”

    蓦然间,他的目光落在祁风脸上,声音也沉了下来。

    沉璧在一旁默默听着,心知这话踩到祁风的死穴上,眼看着祁风脸色一凛,登时攥紧手里的折扇,气得上前几步:“究竟是谁在惹事端!当年我本就没有……”

    “祁风!”

    话语被季尧打断,祁风狠狠瞪着李景成,强忍着心中怒火,手中折扇“啪”地一收,转身走了。

    沉璧看着两人较劲,心里也捏了把汗。

    如今的情形,若真让祁风说出不敬之词,反倒中了李景成的下怀。

    看着李景成又换上笑容,跟着季尧走进大殿,稳稳当当地坐在下首,太子良娣在他身边落座,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沉璧掩住情绪,跟着季尧坐在上座,美酒佳肴很快呈上,殿内除了侍从,就只剩下他们四人,其余官员都撤了出去。

    季尧举起酒杯:“今日是家宴,没有外臣,太子殿下不必拘束。”

    李景成也笑着道:“本宫还未感谢大都督,如此悉心照顾本宫妹妹,这杯酒敬大都督!”

    说完,李景成举起酒杯,一饮而下。

    沉璧静静看着,没有说话,季尧看了她一眼,才仰头饮下酒水。

    宴席开始后,沉璧坐在上面,瞧见太子良娣给李景成布菜,时不时在李景成耳边耳语两句。

    不知说了什么,李景成蓦然扯起嘴角,握住了良娣的手。

    沉璧移开目光,心里升起一阵恶寒。

    当年在小花园的假山后面,她亲眼看见二人牵手相拥。

    可一转过头,李景成又跑到自己面前,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来牵她的手,笑着唤她娇娇。

    那时候,她气得甩开他的手,在看见李景成愕然的表情时,她却忽然清醒过来。

    她有什么立场生气呢?李景成把她当作妹妹,照顾自己、对自己好,只是尽了一个哥哥应尽的义务而已。

    错的是她,是她傻。

    这深宫之中,哪儿有什么真情实意,又怎能随意动心?

    心口抽疼了一下,沉璧攥紧酒杯,指尖都隐隐发白,忽然听见季尧的声音响起。

    “沉璧。”

    思绪瞬间被唤了回来,她转过头,见季尧正盯着自己。

    男人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绪,他看见沉璧手中的酒杯,忽然伸手拿走了。

    下一刻,倒好茶的茶杯被放入她手中,热意透过茶杯熨帖着掌心。

    沉璧看着热腾腾的茶杯,心中万般情绪渐渐平息下来。

    好在,哪怕疤痕会时不时抽痛,但过去种种,终究已成过眼云烟。

    她的目光落在握着酒杯的大手上,那只手挽过大弓、拿过刀剑,指尖上带着一层粗糙的茧子,可是每次拉住她的时候,都是那么坚定不移,令人心安。

    恍惚间,下面传来了李景成的声音。

    “本宫记得,大都督是从塞北发际的吧。”

    沉璧愣了一瞬,听见季尧不动声色地回道:“多少年前的事了,太子殿下还记得。”

    “这怎能忘记?”

    李景成支着脑袋,笑着看向上面的人:“听说当年,大都督刚到塞北的时候,曾被一个塞北丫头救过,此事可是真的?”

    脑中顿时“嗡”的一声,沉璧盯着面前的茶杯,半晌也没听见男人回答。

    她侧过头,瞧见季尧紧紧攥着酒杯,胳膊上青筋突起,似乎极力在忍着什么,许久,他才沉沉开了口。

    “她不是也救过你吗?”

    李景成的笑容瞬间一僵,这张从进城开始就完美无瑕的假面上,终于出现了裂痕。

    他收敛了笑,沉默许久,才点头道:“是,一晃十多年过去,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

    太子良娣也感受到李景成的情绪变化,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李景成摩挲着手里的茶杯,似乎看见那道明媚的身影,正朝着自己跑来。

    “哥哥,这是阿尧!你们认识一下吧!”

    “季尧。”

    “在下,景成。”

    ……

    “要是当年,没有那些变故,或许……”

    他抬起头,望着上座的二人:“我们也会不一样。”

    忽然,李景成嗤笑一声,举起酒杯:“不过,如今两国和亲,亲上加亲。”

    他遥遥敬向上座的人,酒杯贴在唇畔时,他低声呢喃着——

    “也还算是亲人。”

    说完,酒水被一饮而尽。

    觥筹交错间,天色渐渐沉了下去。

    李景成支着脑袋,手指捏着酒杯,不知在想些什么,脸色不红反白。

    良娣低声问道:“殿下可还好?”

    听见声音,李景成回过神,发现上座的人都已不见了。

    他缓缓站起身,道了句:“我出去走走。”

    廊下的路湿漉漉的,似乎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清新得很,混着新鲜的泥土气息。

    迎宾楼的后院有一池湖水,上面立了座亭子,风景秀美。

    李景成停下脚步,望见一道清丽的人影站在其中,他立即走了过去。

    听见脚步声,沉璧回头,看见李景成站在几步远的地方,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他喉咙滚了滚,开口时声音沙哑。

    “娇娇,你还好吗?”

    沉璧盯着这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心里蓦然涌出一丝苦涩。

    “劳皇兄挂念,很好。”

    沉璧不再说话了,李景成走近些,低头看向她。

    “你怎么不问问,哥哥过得好不好?”

    沉璧悄然后退两步,注视着他胸前的金线云纹:“皇兄身为太子殿下,怎会过得不好?”

    对面的人神情一顿,似乎连脊背都弯了下来。

    “这两年里,我总能梦到你,夜里哭着和我说害怕。”

    袖中的手颤抖不停,李景成缓缓抬起手,轻轻抚过沉璧的发鬓:“刚带你回宫的那一年,每次下雨天打雷,你都吓得直哭,非得让人抱着才安心。”

    “自你走之后,每次一到雷雨天,我都忍不住会想,不知道我的娇娇如何了……”

    他的手即将落在沉璧的脸庞时,却被沉璧躲开了。

    “臣妹很好,皇兄多虑了。”

    李景成看着停在半空中的手,眼底闪过一抹痛色:“……皇兄?”

    “娇娇,你怎么不喊哥哥了?”

    李景成按住她的肩膀,语气急切:“你还在怪哥哥对吗?怪我当初送你来北境……是,是哥哥不好,若你想离开,这次哥哥就带你回去,好不好?”

    “回去?”

    沉璧抬头望向他,满眼疑惑不解:“皇兄,覆水难收,如何能回得去?”

    “怎么不能?”

    李景成攥住她的肩膀:“只要你想,哥哥随时带你走!而且,季尧此人……”

    他顿了一下,咬着牙道:“他不是你的良人,你莫要被他骗了。”

    沉璧对上他的目光:“皇兄怎知他不是?”

    “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他,你不知道他的过去,你不知道他都做过什么!刚刚在殿上我也说了,他被一个塞北丫头救过,那人一直……”

    李景成忽然停下来,手蓦然间垂下。

    他闭上眼睛,似乎忍了又忍,许久才道:

    “一直是他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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