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骨萦消(二)

    燕回买了许多花种,他甚至捧了好几棵梅树回来,亭子外种上一圈,冬天下了雪,坐在里面点着小火炉,烹茶温酒,抬头就能欣赏红梅落雪,定然怡然自得。

    程允棠坐在亭子里,快要入冬了,北方已经开始寒冷,她披着大氅,捧着手炉看燕回忙前忙后。

    半天过去,原本光秃秃的院子已经有些焕然一新,他将花圃内的土重新翻了翻,累得满头是汗,程允棠只是看,偶尔才开口问道:“为什么要把那些树枝剪掉?”

    燕回停下动作,细细解释道:“有些侧枝看着没什么,实际上里面已经坏死,及时修剪可以避免虫害,明年开春后这里就能生出新芽。”

    “原来如此。”

    程允棠点点头,不一会儿,炉上的茶煮好了,燕回跑了过来,他没正儿八经地喝过茶,新奇地接过一杯,咕咚一大口,顿时龇牙咧嘴,皱紧五官,“好苦!”

    程允棠将手边的糕点和饴糖推给他,“慢些,茶不能这样猛灌的。”

    燕回嘴里塞着甜腻的栗子糕,含糊道:“人为什么要喜欢这么苦的东西?”

    “书上有说‘荼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①,喝茶能修身养性,喝习惯了,自然就会喜欢。”

    “修身养性?没觉得。”

    燕回撇撇嘴,“我爹做工的那户人家从前是卖猪肉的,他家男人五大三粗,大字不识,最爱喝街边的烧刀子,结果发达之后,却只喝茶了,我爹说他都喝吐了还要喝,我也没见他变得有多知书达理。”

    “有的人品茶是为了平心静气,有的人只是单纯地将它当做饮食的一种,亦有人将喝茶用作自身阶级高人一等的证明。”

    程允棠淡淡道:“最早喝茶是为了提神祛毒,后来茶道盛行,什么东西一旦赋予它品性与礼仪上的标准,它就会成为规训人们的一种工具。”

    “什、什么?”

    “就像衣服一样,平民着白衣,朱绂皆大夫,紫绶或将军②,通过衣着将人区分为三六九等,这些人会自觉地将自己圈在寸地方圆内。对品茶的环境、顺序越严苛,也越证明此道区分人之重,为了将自己与寻常人划分开,自然皆趋之若鹜。”

    燕回愣愣道:“那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好亦不好。”

    程允棠目光如水,“一个国家那么大,子民众多,每个人都不一样,谁也不服谁,所以需要像衣服、茶、酒与礼仪这些无处不在的东西来规训区别这些人,有了秩序与阶级,才能维护王朝的统治。”

    燕回似懂非懂,囫囵地又喝了一口茶,苦得眉头直皱,顿觉自己可能没有发家致富的命,还是蜜糖水最好喝。

    程允棠瞥见他的神情,无奈道:“我还煮了梅子熟水,你喝这个。”

    他接过,抿了抿,眉心随即展开,笑眯眯道:“酸酸的,好喝!”

    程允棠唇角微微扬起,她目光落下,忽然看到燕回双手上多了许多细碎的小伤口。

    她指了指,道:“这是怎么弄得?”

    怎知她一问,燕回便做贼心虚般地眨了眨眼,将手缩了回去,“早上修剪枝桠的时候被刮蹭到的。”

    “树枝刮擦过的伤口是这样吗?”

    长而细,倒像是被刻刀匕首一类的东西划伤。

    “是、是啊,就是树枝刮破的,我回头用药随便擦擦就好了。”

    他一说谎话耳朵就会发红,程允棠掀起目光看了几眼,并不反驳,她将信将疑地“嗯”了一声。

    燕回被盯得不好意思,飞快地说自己要去花圃翻土,放下茶杯就跑。

    花圃就在亭子不远处,这里他打算种些耐寒的海棠花,四周围上一圈篱笆,再种些青藤,可以挡住木桩,看着就没那么突兀了。

    燕回提着铁锹,他总是不好意思去与程允棠对视,因为她那一双幽黑的瞳孔,就像是望不到底的深潭,让人畏惧它的渊长,却又控制不了地好奇接近,温柔的水会将他包围,也会将他看穿。

    手上细密的伤口很多,拿着铁锹用力翻土时会一阵一阵刺痛,他咬着牙,叹了一声气。

    以前要是燕二里教他雕刻的时候认真学就好了,也不至于现在刻个神兽都那么费劲。

    那日回去后,燕回又去了书肆一趟,翻了许多书才知晓程允棠口中的白特是传说中的一种神兽,马头、骡身、驴尾、牛蹄,乃文昌帝君的坐骑,民间传言,只要先摸摸自己的病处 ,再抚摸它身上的相同部位,便能剔除自己的疾病。③

    无论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这块小小的木头寄托了程皇后对自己女儿的无限祝福与眷恋,弄丢了它,可想而知当时刚失去母亲的程允棠会痛苦自责成什么样。

    就是这白特也太难刻了吧,忙活了好几夜,现在也才堪堪弄出个形来,但还是太丑了,燕回想,晚上还得再琢磨一下。

    他想着,下意识回过头,亭中坐着的女郎约莫察觉到他的视线,亦抬起头,她系着披风,如玉雕砌的面庞陷在白色的鹅毛中,安静得像是一幅初雪图。

    燕回一时愣怔,羞赧地别开目光。

    炉子上的水“咕咚咕咚”地烧着,偶尔能听到程允棠看书时的翻页声,他站在花圃中,构建着来年的满庭春色。

    他忽然想明白了,无论程允棠是公主也好,一个普通的妇人也好,只要是她,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他不在乎她究竟是谁,能陪在她身边就好。

    水热后,程允棠开始点茶,她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状态不太对,怎么都起不了沫,她有些着急,添汤时甚至倒得溢了出来。

    “啪”的一声,她失手挥下了一旁的茶盏。

    燕回闻声望去,庭院前却有人比他先开口道:“殿下,末将乃七王麾下,有急事禀报。”

    程允棠停住动作,“何事?”

    “王妃传信过来说小世子害了病,王爷担忧心急,已决定明日提前回京。”

    “明日?”程允棠顿了顿,她脸上有些错愕 ,只一瞬便恢复过来,搁下茶筅,微微颔首道:“我知道了。”

    庭院前的士兵行了个礼,沉声道:“王爷已着人备好车马,殿下只需整理行装,届时自会有人来请您。”

    “好,劳烦将军替我向七王兄道谢。”

    “自然,殿下不必客气,末将告退。”

    他来得突然离开得也突然,只是交代了两句话便走了,燕回却彻底愣住,整个人如同被钉在了原地。

    方才那个人是什么意思,他们王爷因担忧孩子急着回京,知会程允棠一声便好,为什么要说已经备好车马,还说会来请她。

    燕回缓缓扭过头,直直盯着程允棠,轻声道:“程娘子,你……你也要随他们一起回京吗?”

    程允棠睫羽微动,抬起眼,目光如常,平静道:“是。”

    不远处的少年因她的话瞪大了双眼,先前与她说话时眸中明亮的光彩渐渐黯淡了下去,他倏地意识到,公主与平民是不一样的。

    他一直认为,程允棠会留在朔北,她是平民时,他便日日翻墙为她送花,她是公主时,他便做她的花匠,却忘了,一国公主,若非封邑在那儿,绝不可能长久地停留一处。

    燕回声音哽住,“那你还会……还会回来吗?”

    程允棠沉默许久,她不喜欢说谎话,“我的封邑在江南,王畿附近,未经允许,是不能擅自离开的。”

    一向对什么都漠然的程允棠这次却温声道:“燕回,你去了县学后,人生际遇便大不相同了,好好读书,莫要妄自菲薄。”

    燕回耳边翁鸣不停,他根本听不清程允棠在说什么,去了县学,哪怕才高八斗,也要至少三五年才能考进杏延学宫,三五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可足够物换星移,让一切都面目全非。

    到了那个时候,程允棠还记得他吗,她或许早就成婚,江南与朔北,隔着千山万水,再也不是他能随便翻过的墙头了。

    可是他没法对她说不要走。

    二人相对无言,良久,久到炉上的火熄灭,燕回才像是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没有哭,甚至扯起嘴角笑了一下,只是笑得很难看,“殿下也不早说,若是早知你会离开,我何必费劲去捯饬这花圃,平白在你耳边念叨了许久,怪惹人烦的。”

    程允棠怔住。

    “我不弄了。”

    他将铁锹放在角落,拍了拍身上的泥尘,低声道:“你还要收拾行李,我不打扰了,我先回偏院,待明日殿下走后,我再启程前往县学。”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语气平淡,动作轻缓,一切如常到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程允棠想喊住他说些什么,可张开嘴又发觉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她只是坐着,依旧沉默。

    燕回平静地离开,然而走出庭院的一瞬间他便紧紧咬住嘴唇,强忍着压下喉咙里的哽意,他快步回到自己的偏院,关上门,固执地绷着一张脸,打开柜子去摸里面的东西。

    就剩一夜了,他快速翻动书籍,停在神兽的插画上,低头用刻刀开始雕刻。

    他雕工并不好,好几次刀刃从指尖划过,血流了出来,他便用布包着,忍着痛,继续刻,十个指头几乎没有完好的,屋外的太阳落了又升,燕回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天色越亮,他便越悲伤,因为他知道天亮后程允棠就要走了。

    终于,熹微时分,当窗外寒枝上响起细碎的鸟鸣时,燕回动了动僵硬的脖子,他从椅子上站起,手指上的伤口已经结痂。

    从偏院到程允棠住的地方有一段距离,路上燕回想了许多,他的喜欢,他的不舍,他有太多话想对程允棠说,可这一切,都在他看到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的庭院时,如一滩死水般,彻彻底底地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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