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

    我注视着面前姬发紧张期待的脸,又想到雪狼,想到苏全孝,还有那句珍重,突然感到一阵疲倦。

    我不想在黑夜里瑀瑀独行了。

    既然这世界上有这么多光亮,分我一些又何妨呢?如果我的世界里真的有太阳,那么我只希望它照耀我的时间能够久一点、再久一点。

    至于未来要再熬过多少漫漫长夜,我不愿意去想了。

    我感受到自己无意识地点头,看到姬发那瞬间绽放的笑,好像闻到了旷野雨后泥土混杂着嫩草的清香,某种鸟类最柔软的腹部羽毛里干燥温暖的气息,还有春日阳光的味道。

    “太好啦,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天我们就在这里见面好吗?”姬发也很开心,似乎为自己能够帮到徵野而发自内心的骄傲。

    他离成为一个大英雄的目标又近一步!

    我点头轻笑回应,看着他朝气蓬勃的脸问道:“你今天要午睡吗?”

    他点点头:“要的,怎么了?”

    我注视着他澄澈的眼:“没什么,再见。”

    “好的,再见啦!”他冲我挥挥手,身影被光晕得模糊,不久便消失在夏日烈阳的尽头。

    夏日冗长,空气灼热,房间里的冰融化得很快,变成水汽黏在空气中又落到少年们的鬓角额间。

    姬发醒来后很开心,他做了一个非常棒的美梦。没有任何迟疑地,他爬下床奔到殷郊床边,使劲摇晃:“醒醒,殷郊,快醒醒!”

    殷郊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却被床边的人一把擒起,推搡着让他坐起来,他有些不耐:“你干嘛?”

    姬发没被他的态度打击到,愉快开口:“你猜我梦见什么了?”

    殷郊无语,倒头不理,转身继续睡去。耳畔是姬发的喋喋不休:“我梦见我变成了一个大英雄!”

    切。殷郊不屑。

    “真的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大英雄呢。啧啧,我一会儿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保卫了一座又一座城池,让敌人闻风丧胆。一会儿又在西岐研究出产量陡增的小麦,让所有人都能填饱肚子。他们可感激我了,说我治理有方,开创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大同盛世……”

    姬发的声音清脆,似在讲述一个遥远宁静的故事,仿佛世间真的有那样的地方。

    殷郊静静听着,没了倦意。

    “你说,我这梦能成真吗?”少年语气中满是期待和憧憬。

    “你想的美!”殷郊犯贱地驳回他的畅想:“这么早就想着要当西伯侯了?你爹知道吗?”

    “诶,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欠的。”姬发作势要去打他,两人闹了一阵,玩累了,看着门外的落日发呆。

    那样的盛世,会有的吧。

    他们在心里期待着,埋下一颗幼小的种。

    而我,这个曾经失败的农场主,如今成功的造梦人,现在状态并不十分美妙。

    苏全孝看着我头疼欲裂地在床上打滚,非常担心:“你没事吧?真的不需要请人来看看吗?”

    我强撑着大脑里一会儿眩晕一会儿撕裂的痛楚回应:“没事,不用,嘶,老毛病了。”

    他见我疼得呲牙咧嘴,不敢再多说。

    我等待着这阵煎熬过去,有些自嘲。刚才那场宏大的梦境是我的极限了。战场、田野、盛世,空间广阔,时间跨度很长,质感真实。

    不过,还不够。

    我不知道自己的精神力还能怎么提高,可是只达到这个水平根本无法满足我。等我们再长大些,我是很难通过肉搏取胜的。而我未来的敌人绝对不止是陶勇那种精神力脆弱的草包。光是我身边这群孩子,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年岁尚小,心智却坚,我如今都没有把握完全控制,更别说他们成长以后了。

    怎么办呢。没人能给我答案,我只能自己摸索。所以这次编造的梦,不仅是为了回报姬发,更是想看看我的极限。

    看来不尽如人意。

    幸好老天没留给我太多感春伤秋的时间,我很快投入了第二天忙碌的课业。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给我们授课的是一位年纪较大的先生,似乎是朝歌的某位祭司。

    祭司啊。我思想有些抛锚,比干似乎就是,听说他长着七窍玲珑心,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对,好像记岔了,这似乎是封神榜那个故事里才有的设定。真正的历史中怎么可能有人长一颗这么奇怪的心脏。

    等下,我又一想。我遇见的雪狼会说话,我的精神力还能杀人。难不成这个大商还真允许怪力乱神?不许成精好像是建国以后的规定吧。

    至于与我为什么没想过会穿越到封神榜里?其实我想过,有一次还很好奇地问过苏全孝他的妹妹是不是有个青梅竹马叫伯邑考,他的回应是反问我脑子是不是被打坏了。加上对殷寿的认识,我也不能把他和那个会沉迷在“大王,来玩呀”里的昏庸君主挂钩。

    根据知情人士的透露和我的观察,我否定了这个假设。况且,我脑子里又浮现出那个固执可爱的女孩形象,我不希望她的未来被一个捏造的神话故事毁于一旦。

    我宁愿相信自己穿越到了曾经的大商,由于过于久远而记载不详的大商。

    大家的未来都有无限可能。

    不过我的思绪飘太远了,眼神里可能出现了一阵迷茫,那位祭司便忍无可忍点了我。

    “你,叫什么名字?”他苍老的声音中一派平和,听不出怒意。

    我讶于他的好脾气,恭敬道:“学生徵野。”

    他点点头,示意我站到他面前来。我起身往前走去,课堂上众人看着热闹。

    苏全孝略有担忧,我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走到祭司面前。

    他指了指面前那张卜骨,对我说:“按我刚刚教的步骤,看看你能看出什么。”

    天知道他刚刚教了什么。我上课很少走神,没想到第一次就被抓住,还遗漏了这么重要的内容。

    不过我是那种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放弃的人,虽然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硬着头皮上前。

    我看着面前的卜骨,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嗤笑,我没理会,目光灼灼。

    崇应彪见徵野一副认真模样,不由想笑。老师刻意为难他,他是一点没发觉,怎么可能一入门就教他卜筮。况且要是人人都能看出什么,何必设置大祭司一职来敬问国运,干脆一人一块鹿骨抱着顺应天命算了。

    陈理见这位上课走神的学生盯着卜骨迟迟没反应,刚要发作,却见他猛的抬起头来,眼眶发红。

    他反正不会相信徵野是真的看到了什么的。见他装模作样,内心怒意更盛。

    我看见了吗?

    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我不愿回想。

    我看见尸身遍野,血流成河,我看见饿殍满地,妖魔横行。我看见这间教室里的孩子终将走向命定的死亡,看见姬发亮如星辰的眸子黯淡无光。他会痛失所爱,噩梦缠身,夜夜难眠。

    他们的痛苦我无法感同身受,只觉心脏寸寸发凉。恍惚中听见有人告诉我,故事的结局早已注定,未来的可能为零。

    天呐,我到底身处在一个怎样的世界啊。

    这是我最后的想法,然后天旋地转,长眠黑暗。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我的精神力似乎在这次窥见天机中彻底透支。也可能是我潜意识里不愿再醒来,如果这接近十年的经历是场宏大的梦境该有多好。

    我一觉醒来,重回那个忙碌却安全的世界。不用背负身边人的无望命运,不用害怕人间炼狱即将到来,没有压抑,没有痛苦。

    好吗?

    可是我没有听见应答。

    耳边传来苏全孝的叹息:“徵野,你怎么还不醒呢?”

    然后是姬发的遗憾:“不是说要做我的骑射助手吗?我都快比赛了,你怎么还在睡呀?”

    稚嫩的、温柔关切的嗓音。

    天道啊,你要不要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等这些善良的孩子魂归天堂之时,你敢直视他们的眼睛吗?

    我想哭。

    姬发先离开,他要准备比赛了。

    不久后苏全孝也离开了,他要去看比赛。

    我睁开眼盯着头顶的悬梁,感受泪水滑落,无法从悲痛中缓过神来。卜骨我注视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了解了几乎所有人的结局。

    未来是一条看似漫长的路,但从少年意气到心如死灰,他们走得太快太快。

    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些,我自己已经活得够痛苦了,为什么还要承受别人的苦痛,到底为什么!

    我好不容易愿意走到阳光下,可是为什么要告诉我太阳一定会陨落。你想让我怎么办,带我到这个黑暗世界、一次又一次摧毁我希望的、残忍的天道!

    你想让我怎么办!

    我感到仇恨,对这无解的命数。

    好好看看吧,这个世界。

    用你的心去感受,顺心而为吧,孩子。

    耳畔传来旷远渺茫的声音,汇聚于我心。痛恨也好,愤怒也罢,似乎都被抚平。

    这是个美好的世界吗?我的亲身经历告诉我,不是的。

    可我为什么看到遍地花开,春日永驻,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我看见微笑和欢乐常驻人间,见证这里成为幸福的乐园。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也是理想主义者。而我的理想,就是美好的人间。

    顺应你心吧,孩子。

    一语落,幻象破。

    我心重归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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