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茶水摊刚摆好,巷口走来一位颇足妇人。
王秋见对方面色不善,仔细一瞧,似乎还是冲着自己来的。
那妇人虽是颇足,行动却迅疾,走出了个要吃人的架势。
她气鼓鼓停在王秋面前,抛出个物件:“还给你!”
是昨日王秋给华攸的荷包。
“这是何意?”王秋一头雾水。
“我家华攸绝不会做药人!多少钱都不做!他才刚满七岁,你怎能起了这般险毒的心思?”
王秋听出是个误会,拉开椅子给妇人:“您坐下说话。”
见她不为所动,也不再劝,苦笑道:“我是个药人,想必您都跟乡亲们打听清楚了,可我招华攸来,只是请他打打杂,不是做药人。”
妇人将信将疑:“打杂?打杂给那么多月钱?”
“华攸聪慧好学还勤快,他值得这月钱,不仅如此,待他学会了算账,日后只多不少。”
王秋把荷包放回面前的案几上,等妇人自己去拿。
妇人的目光锁住她,深深看了几眼,随后退了半步,对王秋行了个礼:“妹子,若我说错了,给你赔个不是,若我没说错,你定要打消了这心思。这钱我们不要,你缺杂工,我可以来帮衬,月钱拿一半就好,华攸再聪明勤快,也不该收这么多钱,我心里不踏实。”
王秋颔首,妇人这才坐下,用袖子擦了把汗:“妹子,我想你也是个苦命的,不瞒你说,我也一样。我七岁就被父亲母亲卖到了……罢了,我只是想说,从那时起我就暗自发誓日后绝不要做这样的母亲,这种苦,不该落在孩子头上啊……”
她的鞋面和裙摆处都是土,脸上与手里都是汗,说话时没了先前的气势,只剩愁容。
王秋将今日的第一杯茶斟给了她:“你走了不少路吧?”
“可不嘛,”妇人接过茶就喝,动作却不猴急,小指微翘,以袖遮面,“我们住在西边,那里有一片瓜田,还有一片梨树,你去过吗?”
王秋摇头。
“妹子是哪里人?”
王秋想了想道:“龙城的。”
“我也是龙城人!”妇人眼中掀起波澜,随即又平息下去,“不过龙城早没了……我现在啊,就是落星县人,落星县可比龙城好多了。”
“是啊,”王秋也叹,她对龙城并无感情,“落星县确实很好。”
“你与葛医师要在落星县定下来了吗?”妇人眼含期待。
“嗯,定下来了,日后会有我们自己的医馆。”
妇人征求道:“我每日上午忙完地里的活,下午带着华攸过来帮工吧?”
“会不会太累?”王秋看向她的颇足。
妇人露出个清爽的笑容来:“不碍事,我干活麻溜着呢!”
她不只是说说而已,隔日就按约定带华攸来了,洒扫、帮厨、喂猫、照料药草园,样样做好做满。
妇人叫玫娘,长了王秋五岁,她看出王秋其实根本不缺帮手,只是疼惜华攸,随意找了个借口帮衬她们母子。她对自己那日的行径颇感羞愧,于是对王秋更热情了,一口一个“妹子”,喊得来喝茶的乡邻都以为她们是失散多年的姐妹。
葛颂言随军出征在即,见到有人这样照顾王秋也放心不少,私底下又跟玫娘交代了些她的脾气和生活习惯,加了些钱请她暂时搬来与王秋同住。
王秋则一门心思为葛颂言打点行装,合身的衣物要带,常用的药材要备着,每日说得最多的话就是让他记得写信。
“没人送信也要写,回来了我再看都行。”
葛颂言惟命是听。
临行前一晚,王秋又清点一遍行装,末了神神秘秘道:“我在你的里衣内侧缝了兜,装了应急的钱,洗衣前记得要拿出来。”
葛颂言将里衣展开,一看几乎变成一件“钱衣”。他哭笑不得:“军中用不上,不过我会收好。”
她还是放心不下,可是也不愿耽搁他隔日早起,最后恋恋不舍说了句:“可要记着,我,挂念你。”
葛颂言郑重地回:“不敢忘。”
*
天不亮庾北便整兵出发,王秋怕掉眼泪没有去送行,她爬上屋顶,远远望着队伍出了城门,根本看不清乌泱泱人头里面哪个是葛颂言。
庾北是骠骑将军的西曹长官,此次领部曲一万五千人援战,坊间传他有降龙伏虎之能,王秋只见过他荒唐模样,不敢信,于是日夜祈求王仔仔显灵,庇护葛颂言。
这方人刚走,王秋来不及失落,赵离就带了个消息上门——王丛已于四年前辞世,一双儿女如今均已成家,生活在邺城。
“你还去寻亲吗?”他问王秋。
王秋也在问自己。
父母兄长都长埋异乡,或许临终前也没打听到自己的消息,应该是遗憾的……
“去,总要亲手添一抔土。”
这一早上鼻尖酸胀,泪水在眼眶里数次凝成要滴下来的形状,她极力忍着,现下却有些难以自持。
“忍什么啊!”赵离轻轻推她,“该哭就哭,我顶多就是笑话你两句。”
王秋把脸埋进臂弯,咬住自己的衣袖,呜咽出声。
赵离搜肠刮肚,一句打趣的话也说不出来。
“谁准你欺负她的!”
一道稚嫩却凌厉的声音划破晨曦。
华攸背着自己的行李,身前还挂着个大西瓜,吭哧吭哧刚进门就看见王秋埋首哭泣,一旁的赵离明显像是做错了事。
他扑上去推了赵离一把,推的他踉跄一步。
“我可没欺负她!”赵离无语望苍天。
华攸喘着粗气护在王秋身前,怒目瞪着他,身上的西瓜裂了个口子,眼看就要淌出汁水来。
“臭小子,你懂不懂尊师重道!”赵离要去帮他拿西瓜,被他躲开了。
“反正不许欺负她!”
华攸仍是气呼呼的,这不分青红皂白的架势与他母亲如出一辙。
还是得王秋亲自解释。
“他没欺负我。”她摸摸华攸的小脑瓜,随即替他取下西瓜和行李,真不晓得这个小身板是怎么背着这样的重担穿过整个县城。
华攸在裤子上蹭干净自己的手,帮王秋把脸上的余泪擦干:“那你为何哭了?”
“我……”
“她啊……”赵离抢话,“舍不得葛颂言呗。”
这就说得通了,华攸恍然大悟。
“我做错了,我不该推你。”他向赵离行礼,“请原谅我。”
赵离看他人小鬼大的模样就想笑,却还不忘趁机点拨两句:“你护着她没错,不过也该弄清原委,再说了,我是不会欺负她的。”
王秋也被华攸一本正经认错的态度逗笑了:“小阿攸,你护着我时好英勇啊!”
华攸转身看着王秋:“我以后也去参军,保家卫国,护着你和我阿母。”
王秋刚要夸他,赵离一把将人拉到自己面前:“你就好好跟着我学做买卖,将来挣了大钱资助军队,也能护着她们,你去参军,人走了,家里鞭长莫及,对不?”
华攸略一思量,赞同道:“也对,我算账比打架厉害!”
“对喽!”赵离眉开眼笑,仿佛拉拢了一个可靠的同盟。
*
天气一日凉过一日,王秋换了厚的被子,每晚睡前都在想葛颂言有没有吃饱穿暖。
有时候她也很恍惚,分不清自己对葛颂言是爱,还是这艰难世道里的一份依赖。还好她无需独自苦恼,她可以搬个小板凳将隔壁屋的玫娘喊出来。
俩人就坐在院里,凉风就热酒,一杯一杯饮。
玫娘思念亡夫,王秋惦记葛颂言,俩人来来回回能说个把时辰。
从玫娘口中,王秋认识了华攸的父亲华康。
那年夏天他拉着一车西瓜走街串巷,遇见了逃跑的玫娘,他帮她躲了一阵,最终她还是被抓了回去,他也被打了一顿,西瓜砸的满街都是。他心疼坏了,心疼的是玫娘,信誓旦旦保证一定要将她赎出来。
人人都笑他自不量力救风尘,可他硬是凭着一车车西瓜和一筐筐梨攒够了玫娘的赎身钱,娶她回家那日,亲友都不赏光,他背着她去瓜田里拜天地,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
玫娘说起华康时,脸上的笑总是最动人的。
而她说起沉香馆时总要摸一摸自己的颇足:“沉香馆有个规矩,赎了身的女郎不能直接走人,要么寻个‘替死鬼’,要么断一根脚筋。”
王秋听得心惊胆寒,问:“何为‘替死鬼’?”
“就是‘一命换一命’,用其他女郎来换你的自由,要你‘背叛’沉香馆就得永远心怀愧疚,而挑了脚筋是让你不得再以此营生。”
“造孽啊!”
王秋不由地替赵离和月兮担忧起来,回头见了赵离问他如何打算,他却不当回事:“我出得起钱啊!只要沉香馆敢报价我就敢答应,只要能让月兮全须全尾、毫发无伤地走,给多少都行!”
“可我听玫娘说,沉香馆这规矩从来就没有坏过,以往也不是没有人出更多的钱……”
“那也不打紧,”赵离成竹在胸,“月兮要赎身,庾北他也得出一份力,颍川庾氏的面子,他们敢不给吗?我有钱,他有权,沉香馆也是开门做生意的,这点利弊权衡得了。”
王秋想想也是,月兮与玫娘的境遇大有不同,或许她能安安稳稳离开沉香馆,与赵离过上寻常夫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