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开学见？”
对面发来一个探头探脑的表情，还是《风雪城》的名场面。江传雨会心一笑：“开学见，我这边有点事，回聊。”
道了别，想收了手机，却想起那张学生证，她点开资料页，郑重其事地把备注修改成他的本名。
原来他叫李津木，南有乔木、李津木，她把两个名字默念几遍，只觉有夏风沿河而上，携来阵阵木叶幽香。
那么务实的人，居然有这么一个文艺的名字，不知道真人什么样子，是像乔木一样扎根泥土，还是像河水一样，任流所至，无问东西。
走到客厅，母亲正跟裴叔叔说着公司上的事，好像是要集中资源推什么IP，文化公司，总有做不完的大小项目，她虽然不曾上手，耳濡目染也知道一些。
“传雨来了，怎么不说话。”裴盛轻扶眼镜，递了个礼盒过来，“昨天宴会没来得及到场，礼物现在补上，几年不见，也不知道你现在喜欢什么。”
“谢谢。”
确实是几年不见，从她上高中开始就没见过一面，一面是大人为公司疲于奔命，一面是学生因功课案牍劳形。
女生瞥向座上二人，母亲嘴角带笑，眉头却微微皱起。
糟。
“裴叔叔放心好了，您眼光那么好，送的东西我肯定会喜欢。”她斟酌着字句，“最近过得怎么样，知行上初中了吗？”
“谢谢你的关心，他今年高二。”
今年高二……江传雨想着小学那个病秧子，脸颊烫得厉害。
好在裴叔叔没有追问，几句话打了圆场就带她离开。路上，他像所有长辈一样杂七杂八问了许多，她也像所有晚辈一样嗯嗯哦哦地一一敷衍。
到了楼下，裴盛感慨：“难怪董事长说你跟小时候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她应了几句，同他一起走进电梯。二十一楼，好久没来过了，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样子。
思量片晌，她把平板掏了出来。按照习惯，回去肯定要交篇报告给他们。
那句说得她耳朵都快磨出茧子的话，以后整个云峰都是你的，你不努力怎么镇得住公司的人，怎么对得起爸爸妈妈的付出？
就这样吧。
在公司待了几天，做了几千字笔记，江传雨终于挨到飞机起飞那一天。父母工作忙，刚好没能送她，一个人拖着行李走在机场，只觉天空都明媚了许多。
到了学校，总可以稍微放松一下吧。她看了眼手机，按照她和李津木的约定，明天两个人就该见面了。
比照着他给的清单，她拖了一个二十四寸的行李箱，加上提前快递到学校的生活用品，两只手占得满满当当。
“东西多吗，多的话我提前去接你。”
“啊，那太麻烦了。”
第一次见面，简简单单吃顿饭就好。
喝完最后一口白粥，江传雨带着大包小包离开酒店，八月的天气，一出门就有暑气扑面而来，踩在地上，脚底如有火烧。
幸好，从这里到校门只有一百多米。
然而当她汗流浃背地走到终点，却看到一条长达十多米的队伍。她认命地挪到最后，一个家长模样的人看着她，嘟囔：“哪家的大人这么狠心，让孩子一个人来报道。”
那个……阿姨，我本身就是想自己报道来着。她低下头，不看她们勾肩搭背的样子，心想，送人而已，又不是陪读，比她能高贵到哪儿去。
排到前面，有人喊提前准备录取通知书，她停下脚步，抱着快递箱去够那张烫着金边的白色卡纸。
考虑过报道时人可能很多，通知书和封壳一早就被她分开，单是一张纸，应该……她又试着伸手，却只能碰到挎包的边沿。
头顶是看一眼就会被刺痛的烈日，身边是几乎要挤在一起的人潮，女生忽略不断滑落的汗珠，更努力地伸手，伸着伸着，手臂忽然一空，箱子掉到了——
预想中的声音没有出现，低头一看，箱子正稳稳停一个人的手上。
“连江江。”
江传雨抬头，阳光太烈，晃得她睁不开眼。来人很高、很瘦，穿一件白T恤，长相……她摇摇脑袋，只看到纤白皮肤和流畅饱满的侧脸线条。
往后的日子里，每当他从她手里接过什么，江传雨都会想起这一幕，这个骄阳照耀下连五官都看不真切的少年。
“你是……”
她捏住通知书，两个名字徘徊在嘴边。按照她的设想，应该是她收拾好各种东西，临近中午的时候，再商量具体去哪家饭店。
没想到他这么早来了，来的时机还这么地……
男生把箱子往她头顶一撑，笑道：“我是什么，是不是被我帅到了，发现我有趣灵魂之外还有一副美好皮囊。”
果然，到哪儿都改不了的德行。她想说点什么，又找不到句子，只得干巴巴地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蓝色行李箱加顺丰快递，旁边又没有送行的家长……”李津木顿了顿，朝她伸出手，“行李箱给我，马上到你。”
江传雨犹豫一刹，看着只隔了两个人的桌案，还是把行李递了出去。
报道结束，两人一道去寝室摆东西。一路上，李津木在旁边絮絮地做着介绍，让她焦躁的心平复了些许。
学校这么大，人又这么多，没有他，她应该，下意识扫了眼地图，默默划去应该两个字。
没有他，她定然找不到公寓楼。
“现在人太多，平时是不用走这么久的，有校车和共享单车，实在不行还能像我一样，买辆自行车想去哪儿去哪儿。”
看她皱眉，李津木见缝插针地说：“我认识一个师兄，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找我出自行车，八成新的山地越野，你要的话给你优惠。”
江传雨慢慢收拢了地图：“你的业务还挺多。”
李津木状似憨厚地一笑：“毕竟是要养家糊口的人。需要的话我这里还有其他业务，保证囊括你大学生活的各个方面。”
江传雨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关注到那句近乎插科打诨的养家糊口。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那声音一边靠近一边感慨：“太阳也没从西边出来呀，我怎么大白天撞鬼了？”
“老李啊，才一天不见，你怎么就找到弟妹了？”那人晃着李津木的胳膊，一副几乎要落泪的神情，“不科学啊，你这种人都能有女朋友，我为什么当了二十年的单身狗？”
李津木挣开他的手：“什么弟妹，我只比你小半个月，再这样下次作业别来求我。”
“我室友，盛星河。”他眉头紧拧，介绍得不情不愿，“特别神经一个人，你知道名字就好，用不着打交道。”
盛星河脏话刚到嘴边，就被李津木狠狠掐了一把，跟着看到他迅速摆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朝着不知所措的女生微微侧身：
“这位是我的金主，也是今天报道的新生，本着为上帝服务的精神，我专程过来接她，给她讲解我们学校。”
盛星河眼睛瞪得更大，李津木看着他的表情，后知后觉地补充：“不是那个金主，是画画上的，她约过我不少稿子。”
“原来是这样，不早说。”盛星河捂住胳膊，旋即又困惑起来，“哎不对，你是什么身价，人家学妹成年了吗，你就跟人做生意，不怕……”
剩下的话没有出口，李津木比了个手势，两根手指，意思是——两份大作业。
他挑了挑眉，试探着伸出三根手指。
李津木收回手，当即就要转身。他急忙大喊：“老李！”
“有事？”
这一次他的手势，只剩下一根手指。
盛星河掐了自己一把，咬牙道：“没事没事，哦，对了，我好像在其他地方还有点事，先走了，您二位慢聊。”
“赶紧滚。”
待盛星河走远，江传雨犹豫着开口：“你和你室友，好像关系很好的样子。”
“那当然。”李津木重新握住拉杆，神情颇为得意，“他们三个全靠我带飞，不努力点讨好我怎么行？”
“那你……真厉害。”
不像她，连愿意带飞的人都没有。江传雨想着高中旧事，随口问：“你室友那句话，为什么不让他说完？”
“哦，是这样，我们不是都在网上接稿嘛，他和我路线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是明码标价，他不是。”李津木看着江传雨，面不改色地给室友扣了口黑锅，“他的画都是竞拍，一张画有时候卖到几万块，买画的又基本是小孩子。”
“后来他被家长找过几次，一分不少地把钱退了，再不敢做这种踩线的事。”
“那，他说那些是因为……”
“这件事之后他就不太正常了，又因为一直嫉妒我画技比他好，总想让我也赔个血本无归。”
江传雨不再说话，她直觉对方添油加醋了不少，别人的室友，她也不好多问，以后说不定还要打交道。
又走了好一段路，两人抵达寝室，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她抱着个毛茸茸的球状物，正大开大合勾着什么。
她看了一会，想到李津木还在旁边站着，轻声说：“你好，我叫江传雨，请问你是……”
“我叫郁丹。”
女生转过身，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说：“来来来，帮我挑一下，哪个眼影好看，我画了半个小时，可算有人来了。”
她慢吞吞地走到桌边，终于看清她怀里的东西。那是一个还带着橡胶气味的模特头，头发用夹子固定着，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像刚打完群架回来，发间还带着血丝。
“这是？”
“我新买的宝贝。”
她脸上横七竖八地缀着各种色彩，面前的化妆品几乎铺了大半个桌面。江传雨找到前面提及的眼影，眼影很新，新到每个格子都平整如镜，像九寨沟层层叠叠的翠池，晨辉照进来，轻易被碾作斑斓珠光。
再看那只模特头，它脸上涂着厚厚的红晕，假睫毛下是蚯蚓一样的眼线。
“你应该，不太经常给人化妆吧。”
“天，你怎么看出来的？”郁丹拍了下桌子，“今天是我第一次玩这个，之前我爸我妈不让，你看看，这都是我才从超市买的。”
江传雨再看桌面，确信了她的坦诚，想扯点什么脱身，手边忽然多了瓶粉底液，郁丹眨了眨眼，说：“帮我看看，怎么弄才能好看。”
“我看不出来，我之前也不怎么接触这些。”
“那正好！你去搬把椅子，我们一起来！”
江传雨躲开她的目光，在又一声催促中走向对面，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根孤零零的枯木，马上就要被热情之火燃烧殆尽。
幸好，门口的李津木及时咳嗽了一声。
郁丹循声望去，是个男生，和她的新室友站在一起。
“你男朋友？”她仔细看了一通，感叹，“天，长得真帅，和你特别配。”
说完这句话，她突然尖叫着冲进洗手间，过了几秒又开始喊：“江同学，帮我拿一下卸妆水！”
从洗手间出来，江传雨发现李津木还站在门口，低下头说，声音压得很低：“那个，刚才的事情，我跟她解释过了，你别介意。”
“没事，我不介意。”
李津木抬起头，她发间缀着几颗晶亮水珠，大约是刚刚溅上去的，他想了想，笑着说：“再说了，前面我室友不也误会了，一次抵一次，我们扯平，收拾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