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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捉虫】

    话一出口,娄穆清才猛然清醒过来自己似乎问错了话。

    她低垂着头,目光与淳于承相接。二人眼神如丝般交缠着,娄穆清甚至就想直接对他坦白她的一切。

    薛彧之的话还在耳旁回响,一字一句地砸在她的心上。

    娄穆清本以为重生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可薛彧之告诉她,他梦到了前世的很多事,桩桩件件皆是她亲身经历过的。

    薛彧之说这是他的梦境,亦与现实大不相同,只是作一轶事讲与她听,可是娄穆清知道那就是血淋淋的现实。

    为什么薛彧之会梦到这些事?若他也是重生,他便不会对现在的这些事毫无准备,更不可能来求自己。可若真的是他的梦,为何偏偏是薛彧之梦到这一切……

    还是说,她重活一世才是大梦一场,薛彧之便是提醒自己清醒的那个人。

    娄穆清面上平静,可直到薛彧之离开她的脑中都是一片混沌。她仿佛陷入了一个泥潭,明明前面有一双手,可无论怎样挣扎她都抓不住。

    “是真的。”

    淳于承突然开口,随即还不待娄穆清反应过来,他便抽出随身携带的小|刀朝自己另一只手掌划去。

    鲜红的血顿时蜿蜒而下,刺痛了娄穆清的眼。

    娄穆清急道,“你做什么!”

    她去夺淳于承的刀,他没避开,老实交了出去。

    “我会流血,我的血是热的,我正活生生的在你眼前。”淳于承道。

    “你是傻的!”

    娄穆清将自己的衣裳割下一条给淳于承包伤口,他的血渗过布条沾到了娄穆清的手心里,湿滑黏腻,气得她什么真的假的也不想了。

    淳于承对自个儿下手没轻没重,血在他们身上染得到处都是,活像是来了刺客。

    “我就是傻。”

    淳于承被骂了反倒高兴,他似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径直用受伤的手抓住了娄穆清,看得娄穆清替他吸了口凉气。

    “轻点!”娄穆清斥道,“你不疼吗?等会儿血又流出来了。”

    “疼啊,我可是一个大活人,伤口这么深,还流了这么些血,可疼死我了。”淳于承笑道,手上的力道却没减,他要深刻地让娄穆清感受到他的存在。

    娄穆清哪能不知道淳于承的意思,她叹了口气,缓和了语气,细声哄道,“好了,是我一时魔怔了,你也别折腾自己了,我看着心疼。”

    “快些起来,这都过了晌午了,你不饿呀?”

    娄穆清怕碰着淳于承的伤口,被他拉住的手上没敢用力,只能边拖着淳于承的手臂边哄着人起身。

    淳于承也没耍赖,顺势便跟着起来了,“早饿了。”

    “我回来时在市集买了些春笋,待会儿你尝尝。”淳于承歪着头轻轻碰了下娄穆清,“春笋炒嫩肉,我儿时可爱吃了。”

    “你还会挑春笋?”娄穆清笑道,“威名四方的瑞王殿下居然会亲自到市集去买笋,若旁人晓得了可不得惊掉下巴。”

    想到淳于承在市集上挑挑拣拣的样子,娄穆清只觉得好笑极了。

    淳于承梗了下,随即便老实说道,“我让渊磬去买的,他可是烧得一手好菜,比我在行多了。”

    闻言,娄穆清试着把想象中的人换成萧渊磬,感觉也没有比淳于承好多少。

    “而且那些商贩大多见着我就打哆嗦,我可没兴趣看他们那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淳于承不耐地哼了两声,但娄穆清知道这人也就是嘴上讨两句罢了。

    “他们哪是怕你,更多应该是因敬生畏吧,毕竟瑞王殿下可是庇佑他们的战神呐。”娄穆清道。

    像淳于承这样的人物,在如今这个朝局里,让人畏惧才是对他最大的保护。

    入春后,日头越发的暖和了起来。

    二人倚着彼此朝前走,迈过院门时迎面而来的日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两道人影紧紧挨着,仿若一体。

    “你这伤回屋得给你敷点药重新包过才是。”娄穆清絮絮念叨着,“要不还是找个大夫来瞧瞧吧,是不是还得缝针呐……”

    风中传来淳于承低低的笑声,日光温柔地将他们包围,枝头并排的黄鹂咕声叫着,探出墙头的花随风而落,恰巧滑过娄穆清的肩头。

    他们朝前走着,前方有光相迎,身后是一地花落。

    林元华问斩之日很快便到来了,这日娄穆清不出意外地醒得很早。窗外的鸟鸣清脆亮丽,裹挟着青草香的风丝丝缕缕地钻进屋内,蝉翼般薄的丝幔随风而动。

    娄穆清小心翼翼地将淳于承的手从自己腰上挪开,又替他掖了掖被子,轻着声起了床。

    赵之博以为把林元华供出来自己便可安然无恙,但遗憾的是,他甚至未能走出京凉便被章远半路截杀。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他永远沉眠在南兴水利的怀里,用自己的白骨来安抚这一方的亡魂,偿还罪责。

    而那些所谓隐秘的交易,也将用他的血为墨画下句点。

    山月机灵又贪玩,时常自个儿偷偷从笼子里溜出来,只是它每次都不去旁处,就往娄穆清院子里跑。

    今日亦如同往常,娄穆清一只脚刚一跨出门便被一疾驰而来的雪白团子抱住了脚踝。

    “山月……”

    娄穆清不想吵到淳于承,便只做了简单的洗漱。她未梳发髻,乌黑的长发只用发带松松束着,一袭白衣外随意拢了件月白色的披衫,细腰盈盈一握,面容较晨曦无不及。

    “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娄穆清蹲下身将山月抱了起来,白皙的手指轻轻点着小狐狸的脑袋,“喜儿待会儿瞧不见你又要训你了。”

    刚刚开春的时候淳于承便在院子里搭了个秋千,秋千旁又砌了个石台,好让娄穆清吃着零嘴晒太阳。

    山月也很喜欢这个秋千,娄穆清甫一靠近它便率先跳了过去,稳稳地蹲在秋千的一头等着娄穆清。

    山月甩着尾巴,一对乌溜溜的眼灵动地四处张望。它只是只小狐狸,永远也不知烦恼是什么。

    娄穆清坐在它身边,脚轻轻一蹬,秋千便晃了起来。

    秋千靠着一株老树,淳于承别出心裁,将各式的花移栽在树下,取了些能长的搭了枝丫到秋千绳上,让好些花能顺着秋千长。

    清晨的光已经铺洒下来,娄穆清置身其中,只感觉周遭的花香都在这光照中浓郁了起来。

    林笙一事皇帝果然没有深究,只是将其关在宫中几日略施小戒。

    可只要略一细想便知道这不过是在保护林笙,林元华问斩不可避免,若不将林笙看住,指不定就会闹出劫法场这等令人头疼的事情来。

    娄穆清至亲所受的刑罚,她所承受的痛苦如今一一还给了林笙和蒋齐琛,娄穆清却说不上来心中有多畅快。

    大仇得报的快意直到如今好像已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索然无味。

    娄穆清抬手抚摸着山月的头,小狐狸顺势倒在了她的腿上,还讨好地蹭了蹭。

    “小狐狸,你说,当我父亲站在断头台,我被锁在屋子里时,林笙和蒋齐琛在想什么呢?”

    “此时此刻,他们又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会否如同彼时的我一般生不如死呢?”

    娄穆清的话说得很轻,更像是喃喃自语。

    山月自然听不懂娄穆清的话,唯一的回应便是嘤着声音撒娇,求着娄穆清再多给自己顺顺毛。

    娄穆清抬头望去,满天的霞光冲破云层朝四面八方扩散,就要将这座皇城彻底唤醒。

    今日注定艳阳高照。

    林元华一案的监斩官是尚书令赵源,与往常的监斩官不同,赵大人早早地便到了刑场等候。他一身紫色的官袍坠金鱼袋,黢黑的官帽纤尘不染,往台上一坐是何等威风。

    圣旨大发天下,不一会儿菜市口便围集起了无数围观的百姓。

    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地说着林元华是个多么十恶不赦的狗官。

    薛彧之夹杂在其中,苍白的面容上难掩痛苦,心底一片萧瑟凄凉。

    林元华作为重犯被羁押,他甚至不被允许去见老师最后一面,只能到这里来送最后一程,可是周遭的污言秽语实在让他难以忍受。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老师不似他们口中那般不堪。

    赵之博一事薛彧之早就从林元华那里得知了原委,可同时林元华也叮嘱他事发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要插手其中。

    “我因为一时的心软和所谓的惜才犯下了错,这是我逃避不了的。若有一日东窗事发,落人手柄,也是我该有的报应。”

    “我这一生光明磊落,唯有这一件事让我永远不能真正地抬起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或早或晚罢了。”

    “只是彧之啊,我只求你,真到了那日,明哲保身,替我照顾好我那个傻丫头。”

    林元华淡然的笑还印在薛彧之的脑中,陡然间周遭的一切谩骂他仿佛都听不见了,唯有恩师的叮嘱教诲响彻耳畔。

    时辰快到了,林元华被押上了台,周围的人一窝蜂地朝前涌去。

    他们冲撞着卫道围起的人墙,似乎要将林元华生吞活剥了才好。

    薛彧之站在原地,任凭身旁激动不已的人将他推搡拉扯。

    “咚!”

    “咚!咚!”

    “咚!咚!咚!”

    鼓声接连响起,骚乱的人群蓦然静了下来。

    “行刑——”

    火箭令落地,刽子手举起了手中锃亮的屠刀。

    在茫茫的人海中,林元华似乎瞧见了他最喜爱的学生。

    太傅对着他的学生笑了笑,唤道,“彧之。”

    一如初见。

    亦是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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