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在半年后的一个雪夜，那个叫直子的侍女还是死去了，用一种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或许活着对她来说还是太痛苦了吧。

    我撑着伞站在雪地里，看着侍从将她的尸体抬出来，她脸上还带着笑意。

    “千鹤小姐，我们回屋吧。”

    晴子走过来扶着我的手臂对我说道。

    我点点头转过身往回走，突然眼前一黑，身体控制不住往前倒，晴子忙将我扶住。

    我感到胸口传来一阵刺痛，喉头涌出一股腥甜，我捂住嘴忍不住弯腰呕出一口鲜血，鲜红的液体顺着指缝滴到雪地上。

    “千鹤小姐……”

    周围的侍从齐刷刷的围过来，手忙脚乱地将我扶回屋里。

    晴子拿过毛毯裹在我身上，又添了两个火盆，过了许久，我才感觉冻僵的手脚恢复了一点知觉。

    这样寒冷的夜晚，城外不知道又要冻死多少人，我抱着一杯热茶看向远处，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绝望。

    “这半年来，她就没有一天过的开心吗？为什么不能好好活着呢？”我朝晴子问道。

    晴子叹了一口气，“直子她每一天都是在悔恨自责中度过的，她日日都在哭泣，我听说当时为了活下去，他们一家吃掉了家中年纪更小的孩子……”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朝我膝行两步，握住了我的手，“这不是您的错，也不是童磨大人的错，或许死亡对她来说，真的是一种解脱。”

    我摸了摸自己消瘦的脸，叹了一口气，生命还真是短暂啊，我也将不久于人世了吧。

    我陆陆续续的让人将我大部分的衣物首饰都变卖出去，换来的钱粮全都分给了那些灾民，希望能帮助一些人度过寒冬。

    这段时间童磨一直忙着扩张万世极乐教，白天经常看不见他人影，只有在晴朗的日子里，他偶尔会抽出时间陪我一起在庭院里里散步晒太阳或者是坐在廊檐边闲聊。

    随着他日渐长大，昔日稚气的孩童面孔变得愈发明朗俊秀，一双波光粼粼的眼瞳缱绻旖旎，那眼神看狗都深情，时常惹得院里正当青葱年岁的侍女芳心荡漾，被他随意挑逗几句便捂着脸羞涩的跑开。

    小小年纪，就在女人堆里混的是风生水起，对谁都是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就连厨房烧菜的老妈子都能被他撩拨的忘记自己芳龄几许。

    看到他这副放荡不羁的风流做派，我时常担心他会走了他亲爹的老路，于是我明令禁止他不准夜不归宿、不准跟侍女们打情骂俏，更不准衣衫不整的在院子里瞎晃悠。

    一系列针对到个人的条款一出，童磨本人还没说什么，我院里一众侍女仆妇倒先开始怨声载道起来，我只得感叹，是我这个平安时期的老古董跟不上时代潮流了。

    经过近大半年的忙活，万世极乐教的扩张似乎告一段落，童磨渐渐的能空出更多的时间呆在我的院子里陪我一起虚度光阴。

    这天他兴致勃勃的跑来告诉我，他的寺院快要修建完毕了，因为得到了不少贵族的资助，现在已经开始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收留的这些人们在他的寺庙里都能吃得上饭，不用再挨饿受冻了。

    说话间他一直观察着我的表情，看着我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立刻讨好的俯低身子，让我伸手就能摸到他的头顶。

    这孩子这两年又长高了不少，跟他说话我得一直仰着头实在有些累人。

    “童磨真是个好孩子，”我摸着他毛茸茸的脑袋夸奖到。

    他很是受用的笑弯了眉眼，贴过来揽住我的肩膀，说等我身体好些了，要带我去参观他的寺庙，还说下町那条街市上新开了一家酒楼，老板请来一位从清国远渡而来的厨子，那里菜色别具一格，一定要带我一起去尝尝。

    他还跟小时候一样话痨，絮絮不停地跟我说着近来江户城里新奇的变化，我歪着头用手支起下巴，在他滔滔不绝的话语声中不禁打起了瞌睡。

    十九岁这年，我的身体似乎已经坏到无法转圜的地步，连医师也不愿再给我开药，对此我还挺乐得自在，终于可以不用再喝那苦的令我舌头发麻的药汁。

    晴子总是哭丧着一张脸，时不时坐在我身边抹着眼泪哭个不停。

    童磨倒还是整天乐呵呵的，每次见到晴子坐在我身边哭，他就跟看笑话一样，仔细观察着她的每个神态，还经常当着晴子的面，姿态扭捏地模仿她的语气神情，动作同步的用袖子抹着眼泪好不悲痛的模样。

    “千鹤小姐您一定要好起来呀……嘤嘤嘤……”

    “千鹤小姐您那么善良，神明一定会庇佑您的……嘤嘤嘤……”

    “……”

    每次童磨在旁边学她，都会把她臊的不行，她又不好发作，只能捂着脸跑开。

    这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寒冷，我终日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手脚被冻的麻木僵硬，连动一下手指头都觉得吃力。

    我每日醒来都会吐血，房间里总是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我厌恶这股味道，只有让人点上气味浓厚的熏香，才会感觉好受一些。

    童磨天天陪在我身边，我每天睡着的时间远比清醒着的时间要长的多，但是不管我何时醒来，睁开眼都能看到他歪着头跪坐在一旁打量我。

    看到我醒了，他靠过来俯身来贴到我耳边。

    “千鹤，人死去之后，会去哪里呢？”

    他顿了顿，露出难得在他脸上见到的严肃神情，继续朝我问道：

    “千鹤，你要是死了，我从今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扶着他的手艰难地坐起身，摇摇头朝他说道：“不是的，□□会消亡，但是灵魂不会。死亡是一段旅途的结束，又是另一段旅途的开始。死去的人还会重新降临到这个世上，总有一天，我们或许还会在另一段旅途中相遇。”

    听到我的话，他眼中的神色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了下去，我看到他垂着头对我说道：“茫茫人海，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五十年？一百年？”

    他复又抬头看向我，潋滟的眸光中流动的色彩似一副绚丽的画卷，“人生太过短暂了，千鹤，短短的几十年对人来说就已经是永远，人生下来就没有了过往，等到几十年后我的□□同样死去，我们都不记得这个约定，那相遇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可是我的身体虚弱无力，连抬起手臂的动作也无法完成，只能扯起嘴角朝他笑笑。

    “人生来便是自由的，没有过往牵绊你才能随心所欲的开始崭新的人生呀，若是永远被过去禁锢，那是一种不幸。”

    屋里的熊熊燃烧的炭火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屋外应该又开始下起了大雪，我听见了积雪压断树枝发出“嘎吱——”的响声。

    我想再看看童磨，再看一眼他那双美丽的眼睛，是否还如往常那般清澈透亮，不掺杂一丝欲望，美好的胜过了任何一片彩霞。

    可是我的眼神却再难聚焦，我已经看不清东西，身体也不再感到寒冷。

    “千鹤……”

    我似乎听见他在我耳边说话。

    “我会等到和你相遇的那天对吗？我会一直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他，过于执着某些东西会让自己迷失自我，他是个聪明的孩子，聪明的孩子是不会让自己在迷雾中迷失方向，我很抱歉在他的人生刚刚开始的阶段便要抛下他离开，让他独自面对今后漫长的岁月。

    可是我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尽全力死死攥住他的衣服，想要他明白我的想法。

    一股困意铺天盖地袭来，这一世的这个冬天永远的停留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