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产屋敷月彦终于没再给我塞过书，或许是他将诗集给我的那天，我就差没把‘不喜欢’几个字写在脸上，又或是这些天的相处让他发现了我本质上是个不学无术脑袋空空的人。

    我和母亲一样，都不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万事只遵从自己本心，虽然有时候也会稍微装一装，不至于太喜形于色，也只是为了让面子上好歹过得去些。

    这些天我每天都会去产屋敷月彦的寝殿，我试着邀请葵和琳子陪我一起，琳子自然是想都不想就拒绝了我，甚至连理由都没有，葵倒是陪我去过两回，只是后面当我再提出时，她总会找各种借口推脱，让我不得不感慨产屋敷月彦这个人好像实在不招人喜欢。

    我一向是静不下心安静的呆着，可在他那，我却能从早到晚，独自安静的消磨掉一整天时间。

    照顾病人是一件很费神的事情，这个我很有体会。母亲这几年来身体越发不好，每当季节交替，她就会整宿的咳嗽，宫里来的医师每次为她诊治时，都会苦口婆心的劝她要静养、要卧床休息、要按时服药，她每次答应的爽快。可一有机会，就会自己偷偷溜出去。她总说，人呀，得多晒太阳，不然会缺钙。也不能长期躺着，容易静脉曲张，说些旁人听不懂的话。可我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晒太阳多好呀，把身体晒的暖洋洋的，心情都会变得愉悦。

    产屋敷月彦却是个很听话的病人，让他静养他就大门不出，让他喝药，他顿顿都没有落下过，我觉得他这样不行，他应该多晒晒太阳。

    于是我总是拉着他一起去庭院里散步，顺便晒太阳，虽然我看的出他脸上带着不耐烦，甚至还有怒意，可在我的要求下还是照做了。有时候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情绪，让我总觉得他是不是一直在带着面具刻意的讨好我。

    我还学着母亲的做法，绘制了一张图纸，找了几个木匠，让他们照着图纸的样式用竹子编一张躺椅，工匠们一开始看着图纸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花了几天时间好歹还是做了出来。

    那天，我带着人将刚做好的躺椅搬到他的寝殿外，放在廊檐下能照到太阳的地方，命人在上面铺上厚厚的皮毛毯子，兴冲冲的去叫他出来。

    “我给你带了礼物！在外面，快去看看。”

    他听到我的声音，先是蹙起眉头，随即又立刻换上一副温和的笑颜。

    “这是什么？”他问道。

    “专门给你做的，躺上去试试呢。”

    虽然他脸上带着十分抗拒的神情，看了看我，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还是听话的躺了上去。

    我靠在他旁边，坐在廊檐上晃着腿，絮絮叨叨的说着话，猛然察觉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回应我时，扭头才发现他已经安详的睡着了。

    初秋的太阳温暖不再强烈，阳光斜斜的洒下，光影在他脸上分开交界线，一半没入阴影，一半熠熠生辉。

    我将皮毛毯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他的肩膀，随后把头枕在他腿上，闭上了眼睛。他身上带着冷冽的熏香和淡淡的中药味，我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和风吹动竹叶摩擦间响起细碎的声音，静谧而又美好。

    当晚，产屋敷月彦发起了高烧，医师匆匆赶来，侍女和仆从在他的寝殿中进进出出的忙碌。

    昭月夫人沉默的跪坐在产屋敷月彦的寝具旁，我躲在屏风后不敢出声，因为在此之前，她就来暗示过我几次，说初秋的天气变化多端，很容易生病。即使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而我依然我行我素。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朝躲在屏风后的我说道；“天色已经很晚了，您先请回吧。”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吧，我看了一眼还在昏睡中的产屋敷月彦，张张嘴想说点什么，道歉的话还是化作沉默吞咽入腹，我带着无比愧疚的心情收拾了东西，第二天一早就回家了。

    昭月夫人好像从那以后变得不在那么热切，她偶尔也会上门拜访，但是没有再带着产屋敷月彦，有时我也会收到她送来的礼物，我们两家依旧保持着联系，但是没有人再提起这桩婚事。她似乎并不是对我不满了，更像是在摆烂，不再对自己重病的儿子抱有期待，似乎开始接受了他注定会早夭的命运，也不再如同以前那样，狂热执着的为产屋敷月彦寻找名医和治病的方法。

    等到再一个盛夏来临，我才忽然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再见过产屋敷月彦，昭月夫人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拜访过了。只是这些我都不太在意了，因为母亲的身体状况开始恶化，她卧床不起、整夜咳嗽难以入眠。

    我日夜祷告，虔诚地向神明祈祷，不要带走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对于迫近在眼前的死亡，母亲却毫不在意，她总是温柔的擦干我脸上的泪痕，让我坚强一些。她说生离死别不过是人生常态，不管经历什么，都要挺直腰杆，坚强的走下去。

    我的祷告没有用，神明没有听见我的声音，母亲开始咳血，她曾经饱满的脸颊迅速的凹陷下去，就像一朵干枯的花。可她的眼睛里还是充满了神采，经常给我讲起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她说那里有车水马龙的街道，林立的高楼大厦，夜幕降临后，站在高处可以看到万家灯火，每一盏灯后面都有一个温馨的家庭，随处可以听见人们的欢声笑语，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会将整个城市照亮，整夜都不会熄灭……

    说到这里，她眼睛里的光如同星星一般璀璨，仿佛已经回到了那里。

    她说死亡是一段旅途的结束，亦是另一段旅途的开始，她说这就叫做轮回，人的灵魂是不会消失的，离开的人终将来会以另一种方式重新降临到这个世上。

    十三岁那年的冬天，她眼里的光终是熄灭了，我抱着她渐渐变冷的身体，怎么也哭不出来，我一直觉得她只是睡着了，等她睡醒，会继续给我讲那个五彩斑斓的世界，会陪我一起爬到屋顶看星星，教我翻花绳。

    母亲的祭奠礼上来了很多人，阿福几乎脚不沾地的替我操持一切。我只是沉默的跪坐在那里，眼神空洞的看着地面，不断有人上前慰问我，她们哭泣的模样仿佛比我还难过。

    奈奈。

    似乎有人在叫我名字，我觉得很吵，没有抬头，也不想理会。

    “奈奈。”

    那个声音继续响起。

    好吵啊，我烦躁的想着，突然一双冰凉的手触碰了上来，捧着我的脸让我抬起了头与他对视。

    我看到了那双红梅色的眸子，紧紧的注视着我的眼睛。

    他的脸被冻的惨白，鼻尖红红的。

    我突然想起这个人即使在夏日出门也会层层叠叠套上许多衣服，而现在却是寒冬。

    “我没有亲人了。”我扯着嘶哑的嗓音说道。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抱住了我，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他在我耳边温柔的说道；“奈奈，不要怕，我会陪着你，会成为你的亲人。”

    突然间，我感觉胸口好像破开了一道口子，疼的我无法呼吸。我终于意识到，母亲已经走了，她再也不会醒来了。我捂着胸口蜷在他怀里撕心裂肺的哭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醒来时天已经黑了。阿福端着热粥一口一口喂我吃下，她说昭月夫人和产屋敷月彦已经回去了。

    说着她突然泣不成声的哭了出来，“您也要好好的活着啊。”

    我拉着她的手，点了点头。“我会的。”

    这个冬天终于慢慢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