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人挤人的公交绝对算不上一次良好的交通体验,只能说幸好还没入夏。
里德尔一手抓着横杆,以绝对的身高优势俯视着身旁黑压压的人头,几个还没被完全挤昏头的妹子在偷偷看他,他不知道这种目光算惊艳还是惊讶,毕竟这里不是白人的国度,他的目光倒是被身前瘦小的妹子所吸引。
准确来说,被妹子的皮包所吸引。
同这边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赝品不一样,LV的正牌,还是限量款,贝拉对这个品牌无比痴迷,可就这样一个发烧友也没拿下这个限量。
然而这个全球为数不多的皮包现在正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一个通风不畅的公交车里,拼命想逃开被一把普通美工刀划破的厄运。
里德尔莫名觉得好笑,虎落平阳被犬欺,这个身穿el的姑娘依然对自己即将遭遇的厄运一无所知,而那个窃贼明显也对自己将要划开的皮包价值毫不知悉,不然他更可能选择去抢包而不是把它划烂。里德尔又摇摇头,换成他的话,他应该会选择直接绑架这个迷路在贫民窟的懵懂公主。
接下来的事情显然不会那么有趣味,他一手扯开了耳机线,正欲戴上的时候恰好对上那个窃贼的眼神,凶狠的,却对他充满惧意,美工刀的方向威胁般转向他,宛如一条被乱棍赶到墙角的疯狗。
里德尔对疯狗没有兴趣,他别开了目光,戴上耳机,没有音乐,司机却突然刹了车,他胸口被一具温暖的人体撞上,接着,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牢牢抓住那只握着美工刀的手腕,随即用力往外一撇。
意料之中的喀嚓声。
窃贼愣了两秒,随即和被美工刀误伤到的男人一起高声叫起来。
倒在他怀里的姑娘这才惊慌地逃开他的怀抱:“师傅,这里有小偷!”
该死,惹了麻烦。
里德尔忍不住皱了眉。
02
里德尔没想过还能遇见那个姑娘。
在他下车的时候,那个姑娘从压抑疲劳的黑色人潮中挤出来,似乎一道从阴云间逃逸出来的阳光。
于是他回了头。
“先生,”姑娘用的英语,是他熟悉的伦敦腔,只是带了点许久不用的生疏:“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前几天公交上,你帮了我。”
意外而已。
里德尔并不是个心口如一的人,所以他只是笑了笑,等待她的下文。
“那天因为要做笔录晚了一些,没追上你,我想,我得谢谢你,如果不是你,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说着便递过来一个信封。
里德尔没有客气。
信封的重量肯定不够她买那个包。
“多谢。”
他用了地道的汉语,随即转身便走。
姑娘一直站在原地,等他走过转角时,里德尔才往后瞟了一眼,风中弱柳般的姑娘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他这才模糊地想起来,他们之前好像在这个站台遇见过几次。她穿得和身边劳碌奔波的人们格格不入,抱着一个大信封,水汽氤氲的双眼不知望向谁的宿命。
03
他们开始越发频繁地相遇。
在公交站台,在集市,在商铺,在他匆匆咬了个面包去赶车时,在她拎了一篮菜打算回家时,她总是付出的那个,给他递上一瓶牛奶或是送上一袋番茄。
他照单全收,毫无回礼的意思。
只是住得近而已,他也没想过他们只隔了一条街。
他查过她,流落到人间的富豪姑娘,一个作家,文笔让人惊叹,却只写她的故事,在这个并非南山的城市里固执地过着独善其身的生活,被指责和被赞叹的都是同一处,她只写自己,仿佛是流落在空荡宇宙中的孤寂灵魂。
她很漂亮,从不不接受采访,传上网络上的街拍也很快被删除,他凭借着删除的痕迹找到了她原本的身世,一个集团的独女,手握着宝石钥匙,却突然在某一天把这些都丢弃,跑到这人间烟火中,过着依靠微薄稿费生活的平凡日子。
林黛玉。
当电脑屏幕里弹出她的数据时,他又喝了一口咖啡,随即将杯子放在托盘上,杯沿蜿蜒着褐色的污垢,像被泼了色的阿尔卑斯山峦,暗示着这样邋遢的日子已经伴随它的主人度过了无数个相似的夜晚。
他眨了眨有些干涩的双眼,窗外正宁静地泻下一室月光。
04
再次相遇还是在站台,大雨滂沱,她抱着双臂游离在人群的边缘,谁都想在大雨中抢到方寸喘息的空间,她很美,却只能狼狈地提防着小人的咸猪手和冰凉的水滴。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随即无奈地撑开雨伞,向她伸出手。
雨水从黑伞边沿不停滴下,他尽力向她那边倾了伞,到她家时,他几乎全身湿透。
这算还了之前那些天的皮毛小惠吧。
楼道外依旧雨势猛烈。
“要不来我家坐一会?”姑娘踌躇道,这次用了汉语。
“不了,谢谢。”
两清了。
他转身回到雨幕里。
05
可总是会相逢。
毕竟就隔了一条街的距离。
也会互相说上几句,黛玉拿着个一时放弃工作的电脑,他突然主动道:“要不我帮你修?”
“你竟然会修这个的么?”姑娘颇为讶异地笑。
里德尔轻笑起来:“当然。”
修好一台并不算故障的电脑不需要一天,第二天姑娘来取的时候,说什么也坚持请他吃了一餐饭。
看他毫不讲究什么都吃的模样,她忍不住乐开了怀:“你倒是适应得了这里的菜。”
他毫不避讳地回:“回收站工资低,抓住机会来餐馆自然要多吃回本。”
“那以后我给你做点,”姑娘顿了下:“横竖我一人住,多做少做都一样。”
毫无防范之心。
他在心里吐槽了一句,面上却只是笑着答应。
毕竟对他是稳赚不赔。
06
他成了她家的常客。
从吃饭洗碗再到一起做饭,当然他也只是打打下手,站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看姑娘素白的手腕魔法一般将一种种新鲜的食材变成可口的饭菜。
她原本不是做这些的人,却似乎被生活磨成了现在的模样。
彼此的了解更加多了些。
他们会一起买菜一起逛街一起去看最新上映的电影,大部分时候是黛玉主动邀请他,到了后来,他也会主动问上一两句。他给她选街边店铺的衣服,每一套都很合适,在她拿到稿费的时候两人会出去吃一顿,服务员总是心领神会地把他们带去情侣专座。
他们并不解释。
到了秋天,两人以降低生活成本为理由,里德尔搬进了黛玉的房子。
搬家的时候,黛玉颇为嫌弃地指责他从哪里收来这么多破烂,他看着那堆四分八裂的电脑零件认真道:“我在努力变废为宝。”
07
生活远比他想象中更狗血。
本不应该出现在这片区的豪车,不合时宜的衣服,面容姣好的贵公子缠上一个穿着路边店铺衣裙的少女。
少女明显是想要离开,泪不停地落,手却被那人抓着,对方虽然急切,却始终没有过分的举动。
僵持。
他再次戴上了耳机,想要绕过这热闹的中心,却接受到来自姑娘的目光。
求助的,坚定的,带了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信任。
里德尔第一反应是别开目光。
他可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黛玉叹了口气,转头哀声道:“我们早就结束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放我走吧。”
“林妹妹,当初都是我的错,可你也没必要跑这里来啊,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模样了,何必这般苦着自己?我好容易跑出来找你,你便这般对我的?你可是要我死了才明白呢?”
姑娘未及多言,肩膀却被人突然揽住,一下便被拽到一个宽阔的胸膛里。
“她说了让你走,你赖着不走是想挽回前女友还是想拐卖妇女呢?”
里德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听得出来,他很不耐烦,手却是温柔的,未曾弄疼她。
宝玉还没来得及消化现在的状况,里德尔又补了一句:“请不要再来纠缠我的女朋友,贾先生。”
随即护着她走出围观人潮,上楼,拿钥匙,开门到关门一气呵成,留下被众人或鄙夷或心疼的公子哥儿。
门外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本就与他无关。
07
他便这样,莫名其妙又顺理成章地多了个女朋友。
生活似乎也没有太大变化。
除了黛玉每月收到的信件和花束减了大半,几个总在周围徘徊的男女逐渐不见了踪影。
不知道谁是谁的挡箭牌。
夜晚他对着电脑屏幕继续熬他的夜,有时能听见姑娘压抑得极低的咳嗽和出门倒水声。
近来她的身体似乎有所好转。
不过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生活并无不同。
除了她会等他下班,他会陪她去编辑部,他们会一起散步,她在满是蓝色虞美人的公园边上冲他笑,从金色的银杏到绯色的山樱,他牵过她的手,没什么刻意,怕她摔了时随手便抓住,温暖的,小小的,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没有喜欢,也不排斥。他学会了拍照,虽然他不知道这个技能除了拍出她喜欢的照片之外有什么用。
她不发照片,他也是。
朋友圈都是一片惨白的安静。
他问过她,为什么除了自己什么都不写,刻薄者说她只知道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她便嗔了,你偏信他们胡言的么?
他笑。
08
他终究是要回国的。
她嘲笑他跑了半个地球来捡垃圾,他也不恼,只认真地说那叫垃圾分类回收,她笑着说,那不是一样的?
一样的。
他表示同意。
他问要不要同他一起走。
“同你去英国捡垃圾吗?我可不要。”黛玉脸上噙着笑,眼底却是泪花。
“在中国你能得到什么?”他撑了头,难得认真道:“有人爱你,有人骂你,那些骂你的便全是错的?这两天电脑黑客闹得人人自危,你也只关心窗台上那两盆花,你在这里和在别处有什么区别?”
“那你需要我说什么写什么做什么,”姑娘也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同他发起火来:“你既然讨厌笼子,何必又钻到里面来?”
“你根本不明白。”
“那是你以为,”姑娘含着眼泪,却始终没让它落下来:“那是你以为而已。”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在手心上写了一个单词。
Voldemort。
漂亮的连笔,他无比熟悉的字体。
他突然起身吻上她。
她的泪终于落了下来,从唇舌一路烧灼到他心底。
09
他拿走了黛玉的电脑,上面有她所有的文稿和数据。她的生平,她写下的每一个句子,删除的每一段字符。还有他亲手植下的所有代码和病毒。
做到这些很简单,甚至不需要他动用世界顶级黑客百万分之一的脑细胞。
他们的电脑本就是同款,他需要做的只是在她不注意时交换一下,仅此而已。
他走后第二天,身穿蓝色制服的人便敲开了黛玉的房门。
他通过监控看得仔细。
他们把她一路带到局子里,问她和他交往的所有过程。她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在他们提出要检查电脑时,提供了他的密码。
里德尔电脑的密码。
里德尔有点发愣。
他不记得什么时候让她看见过。
“这是他的电脑?”
黛玉点了头。
他在德里的潮湿雨季里,看着监控画面里的她那样镇定自如,不禁开始思考她是否早就想过会有这一天。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得知Voldemort在攻击各国网站开始?
得知他其实是黑客开始?
还是更早前,从一开始就是?
如果他按照自己的原计划,那么留下的是她的电脑,那里面会有他伪造的代码痕迹,她会被当成Voldemort,这是他为了反侦察布上的一个小局,至于贾氏愿不愿意保这个已经被架空的大小姐,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可如果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那这个局,到底成了谁的局呢?
低矮的房屋外暴雨不停,他在几乎隔绝一切的雨声里搜寻记忆里的蛛丝马迹。
却只能想起他要离开的那个夜晚,那些缠绵的吻和抚摸,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了解她纤瘦柔韧的身体,美得不可方物。
10
她的新闻在网络上突然多了起来。
随之曝光的是她的各种照片,一些来自偷拍,一些来自古老的集体照,还有一点来自电脑合成。
一个纯文学作者,蓦然间便被大众传媒推到了风口浪尖,随着黛玉越发的深居简出而愈演愈烈,他每次黑进监控系统,看见的都是各处虎视眈眈的镜头,对着那扇紧闭的窗,银红色的窗帘终日纹丝不动。
没几人想得起来,那不过是个作家。他们都对她的美和她的私生活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贾氏不再明目张胆地庇护她,她和贾氏有关的所有消息都被删除干净。
她终于彻底成了弃子。他不知道这个态度的转变是否和贾氏一位高层的逝世有关,里德尔只能肯定贾氏开始自顾不暇了。
这样的风口浪尖。
她却突然在早已停更的网站上更了一首《秋窗风雨夕》,反响热烈,推崇有之,鄙夷有之,她的照片再次占据了绝大多数新闻的各种版面。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他觉得自己读不懂。
或者说不想懂。
他再次打开了电脑。
11
得益于Voldemort建立的黑客帝国,她成了一名新诞生的You Know Who。没人知道为何一夜之间那位突然爆红的美女作家相关就变成了404 notfound,已经积攒成潮的言论被从天而降的堤坝堵住,流言愈多,猜疑愈胜,无处可言,道路以目。
他在大量题为“Voldemort攻击”的新闻中抬起头来,桌上依旧是冷掉的咖啡,杯壁上蜿蜒着裂谷般的褐纹,只是不远多了个花瓶,半瓶清水,插着一半凋亡一半盛放的芙蓉。
这样喑哑的冬天里,她不再发表出那怕片言只语。
他不意外,她在经济上并没有看上去那般窘迫,他们都是。
只是她偶尔会看向她路过的监控,似乎有话想说,终究别了头离开。
仿佛知道他就在另一端。
12
她的死亡降临在桃花落尽的暮春。
她死去的时候是西半球的白天,东半球的夜晚,仿佛知道里德尔依旧保持着东半球的作息,在他难得的休憩时间,姑娘悄无声息地烧掉一堆手稿,然后在床上安眠。
等到里德尔发现不对时,她已经离世。
他们待过的家来了一群又一群人,讣告新闻一次又一次发送出去又被莫名地删除,在媒体几乎都要放弃之后,黛玉生前供稿的杂志社发了一条信息,内容很简单,作者林黛玉已于昨晚11点逝世。
这条短讯原本应该淹没在大量信息间,却突然一下子跃居热门。
有人同情,有人欢庆。
她的书在那几天达到了历史销量的高峰。
无论怎么说,她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作者,只可惜如夏夜流萤,晨间清露,终究消失不见。
人们开始挖掘她在生命最后岁月写下的所有东西,笔记本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张纸笺孤零零留在书桌上,一首唐多令。
“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他们尝试去从各种角度解读这首词,又在她烧掉的灰烬里疯狂翻找,竟然也让他们翻到片言只语,可是那些文字同她以往的作品迥然不同,一个故事,用笔冷冽,写的是一个蛇脸人,全无温情,更无爱。
没人敢定论那是她最后的作品。
里德尔却把他们的研究数据翻来覆去的看,看到最后狂笑不止,她居然敢那样写他,真是不留情面。
他私心认为那是她最好的作品。
13
有关她的故事却没完。
不多时她的生平便被完整地贴到网上,抹去了一些地名人名,讲了一个出身富贵的大小姐如何失去弟弟失去双亲寄人篱下又因为一段不该有的恋情而自愿离开那个家族的故事。市井巷弄里最乐于谈论的八卦元素应有尽有,不多时这篇文章便传遍了网络。
热心的人们也自然能猜到,那个家族是现在风雨飘摇的贾氏,You Know Who姑娘是被这家族吃干抹净的弃子,他们甚至猜测她死于毒杀,贾氏想拿到她最后的股权,赶走了她的男友,全网封杀,让她在一片无法出声的寂静中孤独死去。
正在这时又爆出了贾氏融资不畅的新闻,仿佛是坐实这个家族毫无人性的谋杀。
掌权人凤姐突然病死。
嚣张了近一个世纪的家族树倒猢狲散。
14
Voldemort被逮捕的那天,全世界都舒了一口气,他们不需要再担心自己的数据被监控被盗取被篡改,在这个时代里,几台冰冷的机器上捆绑了他们全部的身家,他们的社交,甚至是他们自己的身份。
他的触手曾经无处不在,那么一度,Voldemort是全球实际的统治者。
新闻想摄下这个传奇的模样,但所有图片发出去之后都变成一张扭曲扁平的蛇脸。
他在铁窗中毫不在意地说,那就是他本来的样子。
他被执行死刑。
没人能挖到他的生平,除了见过他的几个人,没人能还原出他人脸的模样。
他的数据最终以一张蛇脸的形象被存入档案。
Voldemort被绑在注射床上的时候,他睁眼看着天花板上刺眼的手术灯,突然想起那首唐多令,想起黛玉似乎在那么一个时刻笑过他:“你也太相信那些机器了,便不信那些机器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他当时并不信。
可是他查不到她在最后的时日里都写了些什么,只剩下语焉不详的片段,一个站在海棠花树下的黑衣少年,她看见他,看见海棠落在他身上,凋零成腐烂的败叶。
那似乎是全篇中唯一出现的一个“我”。
只是终究没人能从那堆灰烬里复原出完整的故事,贾家倒了之后那个姑娘的信息再度被完全抹除,在这个时代生活和死亡的他们最终被埋葬到相同的墓穴里。
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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