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从寒冷中醒来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墨蓝色的苍穹,横亘着壮阔的银河,闪烁的星辰如钻石般沉重,亮得似乎随时会坠落下来,她却蓦然觉得那是一湾温柔的星河。
听觉随后恢复过来,海涛拍打着礁石,在夜色中哗啦啦地低咛,像一首漫无止境的催眠曲,这时她才感受到那些飞溅到脸上和身体上的水沫,湿透的衣裙像沉重的囚笼紧锢在她身上,相比之下那点水滴倒成了无足轻重的嬉闹,一点一滴地撩拨着她的肌肤,诱惑着她再度睡去。
嗓子火烧般一样疼,每一次呼吸都牵动起胸口的灼热,身体却冷到麻木,她连转头都做不到,只能愣怔地望着璀璨的星河。
这里是哪里?
她是谁?
“你真是一个奇迹。”
温柔的男音带了戏谑的笑意从身侧传来,她尝试转头去看,可每一次挣扎都牵动着后背每一片肌肉的疼痛,等那人完全进入自己的视野里,她已经觉得自己几乎不能呼吸。
七分病痛,三分惊艳。
黑色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大理石雕般的轮廓在星光下更显虚幻,黑色的双眸没有落进半点星光,她在那里看见自己的模样,横躺在礁石上,被东方繁复的衣裙禁锢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里,像是一条落潮时被大海抛弃在水洼里的银鱼。
“你想起来了?”青年用手支起下颚,很是随意地继续道:“你叫什么?”声音轻轻地,却随着海风一字不落地吹进她的耳畔,她想那大概是她听过最动人的声音。
似乎受了那声音的蛊惑,她几乎是有些痴傻地开了口:“黛……”后一个字却被剧烈的咳嗽所摧折。
青年微皱了眉,笑道:“古怪的名字。”
她摇摇头,想制止那剧烈的咳嗽,却在指缝间渗出一丝嫣红。
罢了,她想,终究也是将死之人,何必再费心解释。
2
里德尔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绅士,可他也不能算一个完全意味上的登徒子,即使他终日□□,他也从未在她面前露出锁骨以下的部分。
她想,他约摸也能明白自己的尴尬,但他也不会为这份尴尬抑制天性。
里德尔是一条人鱼。
黛玉从未见过他的鱼尾,可她知道,他一定是条人鱼。没有人能终日游荡在海涛之间,灵巧地避过那些尖利致命的礁石,再给她每日不落地送来淡水和食物。即使他能说人类的语言,熟稔度让她都倍感咋舌。
只是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救她。
在她从礁石上醒来那夜,他就在她身畔守着,不知守了多久,似乎只是为了等她醒来问上一个名字,在她昏迷后再度醒来的清晨,他挡在她和朝阳之间向她道早安,平淡得就像相识多年那般,他随后轻笑起来,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
“我向女巫求来的药很管用,你不会死的。”
黛玉垂了眸,没有再说话。
里德尔却颇不识趣地凑上来问道:“劫后余生的人不应该很感动吗?为什么你不高兴?”
她咬了下唇,犹疑了几次还是轻声回道:“这般活下来,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里德尔似乎生了气,他潜入水底,她继续躺倒在黑色的礁石上,感受那粗粝的石纹毫不客气地摩挲着自己的背部,伸了手微微挡了一下那耀眼的晨光。
身上的衣裙干了大半,被海水的盐分所浸染,结成大大小小让她难受的硬块,和打结的头发一起,无时不刻提醒着她自己现在有多狼狈。
这般活下来,倒不如随那艘船一起沉进大海,倒也干净了。
3
“为什么要让我活下来?”
她还是忍不住发了问。
她的好学生拿着一颗白色的石头在黑色的礁石上写写画画,头也不抬地揶揄道:“为了让你一见倾心,以身相许。”
他总是这般乱用词句,即使他完全知道了那些东方的词汇应当身处的语境,但他还是会故意去打乱它们。
黛玉忍不住唾了一声:“没个正经,不理你了。”
里德尔笑了下,继续在礁石上画着,她慢慢凑上去,一片杂乱的点和线,里德尔对她的凑近显然有些许排斥,但他忍了下来,仍然继续做着他的事情。
黛玉看了一会,又转头望了下万里无尽的穹苍,四面是无止无尽的黑色大海,两片平滑的色彩间,她身处的这片小小的礁石区也许只能算一滴可以忽略不计的眼泪。
“里德尔,你能带我回陆地吗?”
“能。”
他简短的语句让她骤然生起关于生的雀跃,只是他随即便将这幻象无情地打碎:“但是要穿过半个海洋,我只能带你游过去,没有礁石,没地方让你休息,还要穿过海妖的领地,你这样的,还不够他们当一个小菜。”
黛玉低了头,又想起那个噩梦般的夜晚,大船在海雾和歌声里迷失方向,梦游一般向着死亡的暗礁直行过去,船身如碎骨般被肢解殆尽,所有人都掉落到黑暗冰凉的水里,再被鱼儿抢食一空。
往日人食鱼,到了海上,她们反成了猎物。
“你往日也这般救人吗?”
里德尔停了片刻,才扔下手中的石头轻笑道:“我从不救人。”
他向她靠过来,身上的水滴在阳光下折射出炫目的虹彩:“我说过你是个奇迹,从那片海域一路飘到这里,没有被吃掉,甚至没有伤到骨头,简直像被海神护送了一路。”
“这里有海神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个海中的王。”
“那便也许是受了他的庇佑吧。”
里德尔笑了一声:“那个王只会狩猎人类,还没人从他手中逃出过。”
她并不在意,只是淡淡地问了句:“那末,你也是吃过人的,对么?”
人鱼似乎默认了,沉默在礁石上蔓延,只有不解风情的海水,一下下不懈刮打着岩石。
黛玉用指尖摩挲过礁石的边际,这些天她已经将这片方寸之地的每一条纹路熟记于心:“那在我死后,你把我吃了罢。”
“人是我吃过最难吃的东西。”人鱼微微歪了头,笑容也藏不住他眼底的愠怒:“死人肉更难吃。”
黛玉转了头,对上他漆黑的双眸,定定地,没有躲避对方的目光:“那你救我做什么?”
4
她想他是真的恼了,两天两夜,她都没看见他的踪迹,原本依赖于他供应的淡水和食物自然是断了下来。
她很渴。
他不见的第一天,她如往常一般坐在礁石上,看着太阳从海平面升起直到落下,紫红色的余晖中,她了然那条沉入水底的人鱼不会再现身了,却诧异于自己竟然一整天没有离开这里。
她试着攀上旁边那些更小的石头,差一点就落了水,只是她不害怕,即使脚下是深不可测的大海,里德尔警告过她,这片水域满是漩涡和暗礁,掉下去就等于送死,她只觉得莫名的平静。
礁石群很小,比她想的更小,太阳还没完全沉下去的时候,她已经走到了尽头。
广袤的大海,辽远的天空。无尽的囚笼。
她蓦然笑起来,泪却悄无声息地随着日光沉入水底,消失在无尽的黑暗里。
第二天,她坐在礁石上,似乎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几乎要同礁石融为一体。
她很渴。
每一个细胞都在向她叫嚣着干渴,从大海而来的水珠不停溅落在她身上。黛玉想,渴死在水里,多么可笑。
只有陆地上的生物会渴死在海洋里,鱼不会,她鞠了一捧水,那清澈的水看起来和普通的水别无二致,它一视同仁地养育了海洋里所有生命,从低等的小鱼到那传说中的王,只是它不会对自己产生半分怜悯,黛玉知道那于她而言只会是致命的毒药。
却也没什么分别了。
她终于喝了一小口,咸涩火辣的感觉从喉头滚入腹中,她被这古怪的味道呛到咳嗽,眼眶再度红了起来,唇上有血的滋味,很疼。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纤瘦的身体在呼啸的晚风里像一支摇曳的百合,脚上的鞋袜早已扔掉,里德尔曾经对她身上繁复的衣物嗤之以鼻,毕竟在大海里,这些衣裙除了添麻烦以外毫无用处,她的极限也只是脱掉鞋袜而已。
有些事情他理解不了,即使她诧异于他对于人类世界的知识量,太多事情他还是理解不了,也不会去理解。
她终于走到最尖利的礁石边,里德尔之前将那些白色的石头都扔到了水底,她拿不到,血迹也会被冲走,反正能说的都说过了,关于她的故事,作为交换的他的故事,他不说,她不强求。
脚边的水面是这一片海域最平静的地方,平静再往下,是最疯狂的暗流。
她往前走去,直直坠入那黑暗中。
水漫过头顶时,她突然有些悔意,现在时间还太早,晚霞已去,星空尚未到来。
如果能再看一眼那夜空就好了。
5
空气再度灌进肺叶里的滋味并没那么好受,紧箍住自己的有力臂膀也是,那温暖让她清醒,却让她惶恐而更想逃离。
她醒来时自己大半个身子都沉在温凉的水中,只有肩膀以上沐浴在寒冷的夜空里,准确地说,她被牢牢抱在一条人鱼的怀里。两条火热的臂膀不留一丝缝隙地将她锁在一个更炽热的怀抱里,两人贴合得那样紧密,她几乎能听到对方心脏有力的跳动。
更让她羞耻的是,对方肩膀上好几条血痕,不用猜就知道应当是她在无意识中做出的挣扎。
讨厌的求生本能。
她没看他:“该把我放下来了。”
“你知道我在附近?”对方的声线依旧动人,她听出了愤怒。
黛玉忍不住笑了,笑意牵起剧烈的咳嗽,她努力掩住嘴,里德尔依旧没有一丝放开她的打算。等她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才喘息着道:“早知如此,我又何必折腾自己这一局呢?”
人鱼没有开口,她轻声继续道:“放开我吧,你既已会了我的语言,又不打算吃了我,何不放我去死呢?”
里德尔终于笑起来,他带着她猛然沉入水底,辛辣的海水再一次涌入口鼻,她却在这样的难受中第一次看见他的鱼尾,巨大而伸展的,摇曳在黑暗的水底,鳞片齐整而美丽,似乎在水波中泛着微光。
她闭上双眼,想起了她第一次见他的样子,往前每日,他便是将这样美丽的星光藏在水底,摇曳在她屈身的礁石下。
似乎这样也好。
唇上奇异的触感却逼得她再度惊慌地睁开双眼,里德尔放大的面容赫然横亘在眼前,辛辣的海水和血腥味在口腔游走,他宽大的手掌恣意地在后背游走,那灼热似乎想引燃她的脊椎。
她惶恐地推拒,却丝毫抗拒不了他的桎梏,缺氧抽走了她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黑暗飞速袭来,她终于瘫倒在人鱼的吻里。
6
再醒来时已是深夜,无风无月,只有漫无止境的海雾,像极了船舶失事的那个晚上。
她抚上唇,讶异地发现原本因脱水而干涸的唇瓣已然恢复如初,甚至没有一丝干裂的遗迹。
没有喜悦,她的心蓦然沉到了冰点以下。
里德尔没有让她死。
她撑起身子,那条人鱼正悠然斜靠在礁石上,闭着眼,似乎沉浸在什么旋律中,但没有哼唱出声。
远方传来渺茫的夜歌,隐隐约约地藏在海雾后。她本应想起失事的那夜,也是这样的歌声,可她的思绪却飞到了遥远的陆地上,江南三月的春寒里,又落下一轮说不清道不明的残雪来,她高兴地奔到屋檐下,看着细雪纷纷扬扬盖上初生的翠色,几乎就要沉醉在这白色的世界里,母亲却突然追出来,给幼小的她披上大红的斗篷。
她从如梦似幻的白雪世界惊醒,转头看见母亲的笑和眼底的担忧,那是白雪带不来的人间烟火味。
记忆猛然被打破,夜色中又是里德尔带笑的脸,他的手正牢牢捂在她的双耳上,说不上的温暖舒适。
“不要去听那些歌声。”他笑着说。
她猛然挣开,差点便落入海中。
“为什么?”
似乎诧异于她能问出这么可笑的问题,里德尔挑眉道:“海妖的歌声会让人类丧失神志。”
“为什么不让我死?”她轻声重复道。
里德尔这才明白她一直问的只有这一个问题,他笑着重复了一遍:“我为什么不让你死?”
人鱼摇摇头,笑容逐渐从脸上褪去,他靠上她的礁石,认真道:“因为我不想让你死得那么简单而已。”
7
“你这是恨我,还是恨整个人类?”
黛玉的声线很稳,似乎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
“窥伺监狱长的心思并不是一件好事,我的死亡姑娘。”
她转了头,他的鱼尾在黑暗的水下不再清晰,她轻轻吐出一口气道:“那又能怎样呢?”
对方没有回答。
“我听过这片海的传说,有水妖,有人鱼,这几年他们无比壮大,经常袭击人类的船只,与之前的海妖不同,他们行事看起来十分有组织,经常赶尽杀绝,这些,就因为你们有了新的王,是么?”
里德尔单手托腮:“很聪明,但说这个算什么?你担心被王追杀?”
黛玉轻笑起来:“他叫伏地魔?”
“你没加尊称,”里德尔眼皮都没抬,似乎觉得很无聊:“你不知道海上的人不能呼唤他的名字吗?”
她摇了摇头,轻声道:“既然你都在我身边了,我为什么还不能唤你真名呢?”
人鱼蓦然笑起来:“什么时候发现的?”
黛玉低声道:“稍微想想就知道了。”
里德尔转头看她,黑色的双眼在雾气里额外明亮。
她想了想,继续道:“太多地方了。只是唯一不明白,你在陆地上经历了什么,为什么这么恨人类?”
人鱼又笑起来:“连海妖都不知道我去过陆地,你怎么想的?”
“我之前和你说过的古话,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里德尔愣了下,突然嗤笑一声:“我倒忘了,一条海鱼怎么能像我那样熟悉你们的生活。”
“只熟悉那片海岸上的生活。”她补充了一句。
他的手靠上来,抓住她的发尾搓捻把弄,她皱眉想离开,他却猛然越出水面,将她整个人都揽入怀中。
她挣扎不开,脊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他的手绕在她的腰腹,勒得她难受,人鱼的声音从头顶清晰传来,带了点蛊惑的意味:“我去陆上,吃了几个人。”
她停了下来,他继续道:“只吃了心脏,但是已经恶心到我了,我发誓我不会吃第二次那种东西。”
“……那人同你什么关系?”
里德尔低低地笑起来,她感受到背后的胸膛如山岳般起伏:“我吃人,就不能只是为了娱乐?”
“那没必要跑到陆地上去。”她别了脸,想尽量去无视这个尴尬的怀抱。
人鱼低下头,有些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耳畔:“太聪明不是一件好事。”
黛玉闭上双眼道:“人鱼里很多男的吗?”
“很少。”里德尔顿了片刻:“你已经猜到了。”
肯定句。
她不再说话了。
8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他只字不提要怎么处理她这个麻烦,只是继续在岩石上写写画画。后来里德尔也不再那样频繁地过来观摩这个囚徒,大多数时候,他将黛玉放逐在这片安静的海域,如果不是天空那隐约传来的鸟鸣,她几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他过来的时间逐渐从白天转到了夜晚,黛玉不再同他说话,他倒是逐渐变得絮叨起来,一点点地讲他是如何跑上陆地,如何杀了那个他血缘上的人类父亲,再讲他的每一次狩猎,讲他如何穿越海雾和风暴,找到被海浪卷走的她,讲他考虑过立马杀了她,又听到她古怪的名字后改了主意。
他将杀死死亡,在死亡见证他的战无不胜之后。说这话的时候他一如继往地笑,她看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懒得去纠正她的名字并不是那个意思。
只要她接触到水,他就能感知到她的存在。
她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但她实在受不了身上那身衣服,无数次被海水浸湿又干透,在他不在的时候,她也会尝试下水,在浅水处一遍一遍小心地洗她的头发和身体,她不去深水那里,那会吸引人鱼过来。
认真的想,在他逐渐亲昵甚至狎昵的举动后,她不怕死,却害怕看见他。
可是躲不过,她常在午夜醒来时看见在礁石边徘徊的人鱼,他不再藏起自己巨大的鱼尾,同样肆无忌惮地露出他的身体,她只能面红耳赤地转头,在心里继续骂上两句孟浪,可是那是一条鱼,她却总是被他那模样所欺骗,始终不能直视他。
里德尔明白她的窘迫,却始终无视。
算是在她走投无路处留了一处似乎可以藏身的狭小角落。
9
她开始频繁地做梦,无论白天黑夜。
梦里是滔天的风浪,黑暗吞天噬地,却总是于黑暗最深处浮出一个温暖的身体,她看不见对方的脸,她尝试逃,却总是以落败告结,海水是冰,他的怀抱是火,她在冰与火之间挣扎,最终被黑暗的海水所淹没。
她大汗淋漓地从畸零的梦境里挣扎着醒来,青年撑着脸好整以暇地望着她,背景是辽阔的星空,一时间让她恍然,她们之间经历的那些都不过是一场梦,他第一次出现在她身畔,那时他只是一条普通人鱼,而不是捕猎她们的元凶。
“梦见我了?”
他轻轻地笑,细长的指尖摩挲着她的手背,似乎在演奏一首引诱的琴曲。
她不言。
不得餍足的人鱼俯身上去,用他宽阔的肩背遮住了浩瀚的星河,水滴从他身体上滑落下来,滴在她的眼睑之上,有难忍的痒,和微不可查的疼。
在人鱼再度俯身下来时,她伸手拦住了他侵略性的唇舌。
“凤凰就要来了”她轻声道:“你还不打算让我死吗?”
里德尔终于认真地看向她,微皱了眉道:“你怎么知道?”
对方别了眼不看他,他却能猜到些许,他又轻视了这个人类的女孩,他在岩石上画的东西,她一直都懂。
他忍不住笑起来,掌心覆上她的脸,强迫她同自己对视:“看来你什么都知道,那你知道我将如何杀死你?”
常年水光盈盈的眼眸没有一丝波澜,她想了想:“把我丢进海妖中,被鱼群分食。”
“你害怕那种死法?”
出乎意料地,他问了这样一句。
姑娘动了一下,不知是想点头还是摇头,但他留给对方的空间实在有限,她便很快停住了动作:“那样已经足够给我难堪了。”
他忍不住笑起来,指尖划过她的眉眼,又停在她的唇上:“我的死亡小姐,那死法太血腥了,并不适合你,而且,它不是你最恐惧的死亡,对么?”
“凤凰就要来了,”她强迫自己不要再受他的蛊惑,即使他没有唱歌,那声音依旧如游丝一般钻入她的心底,抓挠着她的心房,他天生就是骗人的好手:“天亮之后就会来,你再不带你的臣民离开,他们都会死。”
“天亮之后?”他皱了眉:“我明明算出的是明天夜晚。”
“那你还不去告诉那些人鱼早些动身么?”她忍不住笑起来,像是终于扳回一局的雀跃:“你算错了一颗星星,东方那一颗。”
里德尔的愣怔只维持了两秒,他很快又笑起来:“他们的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自己还有时间么?”黛玉却轻声提醒道:“你才是凤凰想捉住的那条鱼。”
“当然有,”他揽住她的双肩,认真道:“天亮之前,足够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他吻上了那个人类的姑娘。黛玉似乎没有料到里德尔这一场突然袭击,她瞪大了双眼,还未来得及紧闭唇舌,他的舌就灵巧地滑了过去。
明明生活在海里,他的唇齿间却是青草般的味道,是她最爱的竹香,她突然不知道是该贪恋这点宛如陆地的气息还是该毅然决然地将他推开。
他没有给她选择。
他拥住她翻了个身,一下滚落到冰凉的海水里,他的鱼尾缠上她,双手毫不费力地解开了那些被他嗤笑过的裙衫。
她挣扎着离开他的唇舌,清凉的海水再度涌入口鼻,她却没有感到窒息的痛苦。黛玉惊恐地望向里德尔,他依旧禁锢着她,但从他的笑容中她突然明白,她再也回不到陆地了。
被人鱼吻过的人会在海底生存,她听过这个传言,人鱼将心爱的人拖入水底,如螳螂一般,以爱人的血肉为养料,养育下一代。
后者显然不是必须的,里德尔就是人鱼和人类的后代。他上次也吻过她,在水底,除了唇上的伤口消失,她的身体没有一丝变化。可是这次不一样,她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越发轻盈,她甚至开始感受到水流每一次温柔的抚摸,明明是黑暗的水底,她却清晰地看见了里德尔的模样,甚至比在陆地上更为清晰。
他将在这个夜晚杀死她,杀死曾经作为人类的她。
她惊慌地挣扎,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他的鱼尾却更紧地缠绕住她的腿,火热的,带给她难堪的煎熬,那并没有持续很久,她的力气在这只人鱼面前不值一提。他咬上她的脖颈,在她以为他要咬断她的脖子时,他侵入了她的领地。
10
晨光到来时,黛玉在昏睡间隐约听到了凤凰的啼鸣,里德尔拥着她悠闲地躺在礁石下的海底,似乎对这些死敌不屑一顾。
几只来不及逃亡的人鱼被凤凰追赶得分外狼狈,残肢被抛起又落下,鲜血染红海面,成了凤凰的愉快的午餐。
那不是东方的凤凰,却是人鱼的死敌,几只巨大凤凰钻进水面,闪电一般啄穿人鱼的心脏,再等着他们的尸体浮上来,再享受一场盛宴。
她在这猩甜的海水中慢慢醒来,里德尔将她的衣裙撕得难以蔽体,他的手还留在她的腰间,颇为自得地抚摸着。
她想哭,却没有眼泪。
血腥的屠杀还在继续,里德尔对这血色无动于衷,即使他曾为之推算了那么久。
她知道他的部下已经逃离,而他现在这个位置,那群凤凰不会发现他的存在。屠杀者就要离去,他仍然是这片海域的王。
“放开我。”她终究不得不开口道。
“你只能死在我手上。”他又笑了起来。
她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像他们从未认识过,毁了她的船的伏地魔,救了她的里德尔,囚禁她的里德尔,与她抵死缠绵的伏地魔,到底哪个才是他的样子,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她突然笑起来,轻声道:“我也不是在问你的意思。”
黑暗的深海中,女孩突然吟唱起来,只是前两个音符,里德尔就发现了异常,他慌忙捂住她的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凤凰扑入水底,直奔他们而来。
该死,她唱的是人鱼的歌。
巨大的鱼尾开始迅速摆动,她却在这时用了全部力量推了他一把,游鱼一般灵巧地穿过礁石的缝隙,向水面飞快地浮上去。
血色炸裂在他眼前。
11
黛玉没想过自己还能看见天空。
她躺在礁石上,身上盖了一块毯子,不知道里德尔是从哪里弄到的,胸口撕裂般疼痛,她看见里德尔的脸,一如既往的美,双眼却是诡异的红色。
“我说过只有我才能杀死你。”他的声线有些颤抖,却一如既往的偏执。
她想笑,但身体疼得厉害,连喘息都是一件分外费力的事情:“……你马上就会了。”
她还是想错了一步,里德尔不是人鱼,他是塞壬。
他身后张扬的羽翼是最好的证明。
一切真相大白。
他不害怕,是因为凤凰并不能杀死他。
他不唱歌,因为他的声音会引来所有的生灵。
他能杀死他的人类父亲,因为他上岸时变化出的双腿不会承受刀割一样的苦痛。
他伪装成一条人鱼,就不会有人用对付塞壬的方式对付他。
他确实偷走了死亡。
她费力地抬起手,被他一把攥住,依旧是那样火热,但在生命流逝的时刻,那温度让她心安。
“最后……不给我唱首歌吗?”
她挣扎着说完,逐渐失焦的双瞳注视着他。
对方挣扎着笑起来:“你还想让我暴露自己,想都别想。”
“你啊……”
她笑,手却毫无防备地落了下去。
里德尔愣着攥住她的手,眼眶干涩的。
她终于死了。
是死在他手里的。
他一遍遍地确认,她是被他杀掉的,并不是死在那些该死的凤凰手里。
等她的身躯终于不可抑止地冷下去时,他终于拥住她笑起来。
没有声音。
他恍然间想起初遇她的夜,人鱼悠扬的歌声里丑陋如巨怪的船只分崩离析,她纤瘦的躯体被卷入黑色的海潮,飞速地离纷乱远去。
他在漩涡中追逐这个落跑的猎物,直至风暴止息,她被海神抛上礁石,浑身湿透,闭着双眼仿佛进入了一场恬淡的梦境。
死亡躺在礁石上,他毫不知情地向她游去,游向一场寂静的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