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姜江和谢衍从榆林镇回了山谷，已经是晚上了，这两天，两人也折腾得累了，草草洗洗就囫囵睡了。
一觉睡到第二天天光大亮。
一直到下午，张罗着洗衣服的时候，姜江才发现玉玦丢了。
忙回忆了，只去竹屋之前，姜江把玉装在身上，后面的记忆便模模糊糊记不真切，想不起来丢在哪里了。
好在那玉玦是谢衍一直以来的随身之物，算是件有灵力的法器，谢衍掐诀一搜，睁眼道：“还在缪府里，看来明天我们还得往那儿走一趟了。”
却不想，他们张罗着找缪员外，缪府也正找他们。
缪员外养在密室的人叫莫罗，和他一并的还有两人。他们这次来人间是有事情要做的，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地撞到一个人——魔界的魔王。
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在魔界了，但是当年横空出世、精彩绝艳的谢衍之名，谁又没有听说过呢。
后来，他企图将魔界改天换地，为魔界引入清气，魔族众人自然感激他。但他却没想过，清气自由地流通到魔界，那他们这些依靠传送阵到人间收集清气的光明使，和光明使背后的家族，就再也不能借垄断清气收拢权力了。
这不是断人活路吗？
好在，触了众怒的魔王陛下在传送阵附近被围剿。可谁能想到，他竟然傻到为了保护他那群可怜的拥趸，选择了自爆。
真是可惜，最后那群人大部分还是被清/剿了，连传送阵也没有被毁坏，只是裂了一道小缝。
大家都以为他死了，没想到，竟然又在人间遇到他。
那天，那些去捉莫迪的家丁回来说令牌坏了，他就觉得不对劲了，这是遇着什么人了，怎么还能把令牌激坏了。原来是他。
既然遇到了，趁着传送阵开着，还是带他回去听候处置得好。只是，自己这些人并非对手，得好好地想个法子才行。
— —
姜江和谢衍两人到了缪府门口，谢衍停了下来，有些欲言又止。
犹豫了一会儿，才告诉姜江，原来他被支下山卖山货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之前在魔界认识的熟人。这个熟人姜江也见过，正是那天在榆林街上被家丁追赶、又撞到姜江的半大孩子，叫莫迪。而追他的人，也来自魔界，现下就栖身缪府。
姜江知道自己的法力水平，放到普通人面前是强些，但是在这些修行的异界之人面前，怕是不够看。所以，也就没跟着进去，只在缪府门外等着。
只是，她躲着别人，别人却未必放过她。
正离得大门远远地，倚着墙发呆，姜江无意一扫，看到门口这条道的尽头，江傅氏搀着江慎，抹着眼泪往这边赶。
姜江不妨在这里见到他们，下意识地想朝前走走避一避。
没想到还没走两步，上方一个黑影兜头罩下来，姜江下意识地去挡，没想到手臂被顺势一抓，反剪到身后。随即就是喉咙一痛，她被人扼住了脖子。
缪府热闹了起来。
……
谢衍紧盯着面前的阵法，但是莫罗却有恃无恐。
他站在阵法里，手下的人一个挟持了江澄，原身的弟弟，一个挟持了姜江。
欣赏了一会儿谢衍紧张的神情，他才说道：“大王，我这里有两个人，只能放一个。但我知道，要是给您选，您肯定选这个女人，所以啊，选择权不能给您。”
莫罗慢慢走到姜江的面前，用他那黑色的长指甲轻轻挑起姜江的下巴：“你来选。”
姜江脸上一片平静：“我当然选我自己。”
“是吗？”他拨着姜江的下巴，把她视线转像另一边，“你看看他们。”
江慎和江傅氏就站在那里，江慎脸上满是悲戚之色，和原身记忆中威严如山般的样子截然不同，江傅氏更是伤心欲绝，见姜江看过去，颤颤巍巍地给她跪下了：“大丫，大丫！我求求你，求求你了！你救救你弟弟啊！之前我们对你不好，这是我们的错，我们给你赔罪，你，你……”
江慎看着江傅氏动作，没有阻止。
姜江转过脸去，不忍、不想再看。
她还是没有放下。
看到他们这样，她竟然心软了，带着原身的记忆，她竟然没有办法看他们如此哀求。可是心中的恨意，也是俱增，从前那样对她，他们一直觉得理所当然，但是现在，为了他们儿子的命，他们跪在她的脚下，说从前是他们错了。
现在，求着她，让她选自己死，给江澄留一条活路。
怎么能？怎么会？你们做梦！
姜江身上黑雾流动，余光计算着她和江澄之间的距离。
谢衍见她似是法力暴走，往一边递了个眼神，蓄力在手，盯紧形势变化。
却见姜江猛然往刀锋上撞去，挟持她的人却得到莫罗的话，知道拿她是为了威胁魔王，暂时不敢真杀了她，见她这样，只能顺势撤刀。
姜江趁机一肘撞开了他，不顾身后，凝气成剑，握在手中，朝江澄刺去。
“不要啊！”江慎和江傅氏见她这样，悚然一惊，姜江却不管不顾。
这边谢衍见姜江脱困，机会难得，立即飞身上前，要护住姜江。
没想到刚进阵中，阵眼里飞出一道金线。谢衍连忙旋身避开，一击将金线斩落，再往姜江的方向近去。却不想这金线一断为二，落地之后仍不罢休，旋即又缠上了谢衍，紧紧地缚住了他。
莫罗等的就是这一刻，谢衍一被缚住，他立刻催动全部力量，启动阵法。
姜江听到身后动静，连忙收剑回头，却还没等动作，就见谢衍大喊一声：“莫迪！”
角落里应声窜出一道黑影，掠着姜江就走，离开了阵法的范围。
谢衍见姜江脱困，方去挣身上的绳子。转瞬之间，阵法便要生效，莫罗见谢衍要跑，和他的手下再不管别的，只拼命来阻。
谢衍也只分得出一掌，将江澄推出阵外，便和莫罗一起随阵法消失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姜江还站在阵法的位置前呆呆地看着。
江慎和江傅氏失而复得，此刻正抱着儿子江澄在痛哭流涕。
姜江听到哭声，转头看了他们一眼。
江姜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拥抱。她得到过，但不是父母亲人给的。
姜江此刻的心又悲凉又平静，求不得，真的是求不得。纵然是血脉至亲，也是各有缘法，怎么能是他/她有我便有，一视同仁，一概而论呢？
今日他/她的缘法在这里，明日或许我的缘法就在那里，明日的事情谁能知道呢。
既然求不得，就不要让这些事情，成为困住自己的牢笼吧。
姜江看着阵法消失的地方，想了一阵，转身走了。
江慎一家见她过来，估计是见过她刚刚满身黑雾的样子，此刻抱作一团往旁边缩了缩。姜江没有多看，径直往前走。
那个叫莫迪的小孩子跟了上来，自来熟地叫了声姐姐：“姐姐且等等我，我马上就来。”
走出缪府的大门时，他就跟上来了。姜江眼见他往缪员外那儿去，也没问他做了什么。
他却一路都有话。
“姐姐，我回不去魔界了。”
“大王给了我令，让我跟着你。”
“姐姐你别担心大王，那些人只是把大王诓到了阵中，但绝对不是大王的对手。等杀了他们，大王就能回来了！”
姜江听了这句才问道：“魔界与人间不是不通吗？”
“嗨！还是对别人，大王他一定有办法往来人魔两界的！”莫迪对谢衍很有信心。
姜江就没说话了，带着莫迪往前走。正走着，前面迎面来了一个人。
“你，你放下了！你竟然真的放下了！”
是悟明，他上下打量着姜江，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
但是姜江还有事要做，并不想理他，让过他就要走。
悟明一把拉住她：“你要去哪里？你既然已经放下了，那因执念凝聚而成的魂身就会逐渐消散，快跟我去冥府，入轮回，这样才能再世为人！”
姜江不妨他这样拉拉扯扯，想要抽出手臂却抽不动，生气道：“我不去，你放开我！”
悟明看起来比她还急：“可是在人间你的魂身会消散得很快，如果没有及时赶回冥府，那前面所有耗费的心血就全都耽误了！”
姜江真的生气了，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从来都没有单为了放下耗费什么心血，我只是做我该做的，过我自己的日子罢了！再说了，这一世的事情我还没做完，那么急着下一世做什么？”
悟明气她，想斥责她，为什么总是做一些他不理解的事情，但此刻他更惊讶的是，为什么姜江的魂体隐隐有消散之势，但法力却更强了！
可姜江不想跟他多浪费时间了，直言：“我知道我可能打不过你，但是你要纠缠，我们就鱼死网破。”
悟明望着她，叹了一口气：“罢了，我可以松开你，但是你去哪我得跟着。”
这个姜江不在意：“随便。”
……
就这样，姜江、莫迪和悟明三人一起回了谷中。
谷中木屋的家什都几天没打扫了，有细小的灰尘，但是姜江暂时也没心思管了。
听悟明的意思，自己是命不久矣了。什么入轮回再世为人，对她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她不会去冥府的。
但是剩下的这些天，她也不想就这样干等着，得做些什么。
于是，姜江就问起莫迪魔界之事，让他给自己讲讲。
原来，魔族众人因为居于地底，修行主要依靠下沉的浊气，但是万事万物阴阳调和，魔界也不例外。
魔界没有清气，但修行又不能真的少了清气，因此越发显得清气重要。虽然对清气的需要不多，但若真缺了，走火入魔、寿数难长这样的情况，在魔族之人身上就时有发生。
于是，魔族前辈穷尽心血，在魔族之内绘制传送阵，此阵能够穿过魔族与人间的隔阂。此后，魔族众人就派光明使通过传送阵来到人间收集清气，帮助魔族之人修炼。
但是没想到，日久年深，传送阵、光明使、清气，这些东西渐渐被与权力捆绑在一起，都被魔族强大的部落共同把持，作为权力的一部分去争夺。自然，那传送阵带来的益处也难以落到普通魔族之人身上。
魔族众人怨愤日深，但是又难以相抗，就这样维持着微妙的平衡，直到谢衍出现。
他提出了一个想法，就是将魔族与人间的隔阂打开一个缺口，让清气能够自由地流通。
但是这件事很难，而且将他推向了把持清气的部落的对立面。最后，为了保护我们，他在传送阵附近选择爆体而亡。
没想到，在人间又重新见到了大王。
姜江极目远望，静静地听着莫迪讲。
传送阵就在这山谷底下，他当时在传送阵附近自爆，所以后来才平白出现在山谷中的吗？
姜江听了这些，心里清明起来，但是还有一个念头，不明白。
“谢衍，就是你们魔王，厉害吗？”她问。
“那当然！大王当时魔功大成，可是直接被拜为魔王的！”莫迪说起来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姜江想了想：“当时，你们想到的打破人魔两界隔阂的办法是什么？”
“这个其实没什么好法子，魔族居于地底，要想流通，就只能挖凿，把穹顶挖通。”说起这个，莫迪也很无奈，“但是还没实施，当时大王就死了，这事也就没做起来。”
“哦。那以你们对他的了解，当时他为什么选择自爆呢？”姜江又问。
“大王当然是为了保护我们！”
“换种说法，谢衍他当时还有别的办法脱身，或者逼退敌人吗？”
“当然有！”莫迪脱口而出，随后立即疑惑起来了，“对啊，那大王为什么要自爆呢？”
姜江也轻轻地重复了一句：“是啊，为什么呢？”
莫迪像是之前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陷入了沉思。
姜江没管他，她去吃饭了，吃完饭就休息。
第二天一早，她就起来忙活了。
姜江将谷里所有的铁器全部收集了起来，又把所有的钱都给了莫迪，让他去榆林镇多买打好的铁回来。
莫迪不解姜江要做什么，但还是听令去了。
等他把铁买回来，姜江就和他合力将这些铁融成一个钻子模样的东西。
莫迪看着眼前这个底下尖尖的大铁块，不知道能拿来做什么。
“你的法力好吗？”姜江问他。
“在同辈中算好的。”莫迪还是有点信心的。
要是法力不好，他也没法在几大部族的把持下，还硬是占了一个光明使的名额。
“好，那我们俩轮换着操控这个钻子，不断往下钻。我先来试试。”
莫迪听了姜江的话，想了想，不可置信道：“您，您是想？”
“或许，谢衍当时选择在传送阵附近选择自爆，是想以己之身去开辟这条通道，可惜没成功。但是做过的事情，会留下痕迹。”
……
于是，姜江和莫迪就开始了两班倒，两人夜以继日，五六日之后，这洞已经深不见底了。
同时，姜江也能感觉到，自己即使法力未减，但是精神也越来越虚弱了。
轮到莫迪挖洞的时候，姜江就在亭子里靠着椅背休息。
又是月圆的时候了。
悟明在帮她稳住魂体，就劝她：“此事非人力可为，放弃吧。”
姜江只当没听见。
谢衍虽然说是魔王，但是他看起来真像个凡夫俗子，很好玩。
眼前的这人，说着什么佛法，什么慈悲，其实高高在上地端坐高台，不懂人世，甚至不用吃饭。凡夫俗子的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在他都是可笑的执念，要放下。
可是姜江却觉得，心里头没理顺当，是没法说放下就放下的。就算真的放下了，过没有这些恩怨情仇、磕磕绊绊的一生，又能怎么样呢？
顺遂的一生固然也好，却没有什么可羡慕的。没有忧愁的事情，省心得很，也无趣得很。
人活一辈子，能忍一时之辱，守一时之寂寞，最后也能砥砺艰辛，仍朝着心中的方向，开一番事业，为常人之不可为，去看看那些人迹罕至的风光，那才够意思呢！
要你教我怎么活！
姜江看着悟明，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连呼吸都讨人嫌。
“现在，我倒是想问问了，你为什么跟着我？”
悟明看了她一眼：“因为，小僧做了一件错事。”
“当时，小僧要度化施主，可施主执念深重，小僧觉得这是因为施主从未感受过亲情之爱，便施法让施主重得七日人间生活，以施主妹妹的身份，去生活。”
“那七天，施主过得很快乐，七天内施主戾气渐消，但醒来却更加狂暴，彻底化为恶鬼。冥界掌管时间，无法，我只能在这个时代，寻个和施主身世、身体相近的，让施主来此，寻找度化之机缘。”
“……原来是这样，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事情。”
姜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便不再搭理他。
就这样，又挖了一日。
姜江找来莫迪：“钻头磨损了，我在东贤镇上林铁匠那里存了一块生铁，你在那儿等他打了带回来，我们熟，钱先赊着。”
说完，又交代了一句：“我现在就需要那块铁，你一定要找到带回来。”
莫迪满口答应了，只是有点不放心她的身体。
“没事，悟明还在呢。”姜江说。
莫迪看这些天他和姜江虽然言语不和，但确实会帮姜江稳固魂体，便也放心去了。
等他走了，悟明才道：“好好的，你怎么会在东贤镇存块生铁？”
当时姜江逃婚坠崖，是悟明将她安置在谷中的，后来他就一直在山下村镇云游，她每次下山他都是知道的，东贤镇距山谷有几十里路，姜江应该没去过东贤镇才是。
悟明沉思了一瞬，陡然看向她：“你在支开莫迪，你要做什么？”
姜江也不否认，“我懒得骗你，你自己走远点。”
悟明却在执着刚刚的问题，“你要做什么？”
姜江走到挖出来的洞口旁，这洞已经深不见底，“这个地方往下，是魔界的穹顶，那儿也有一道裂缝，这里如果再添一条，虽然过不了人，但是让清气流通，却是足够。”
听莫迪说，谢衍也是一缕气息化形，只可惜，到时他来了，她却见不到了。
这下悟明听懂了，“‘这里如果再添一条’？怎么添，挖这么深的洞，你也想用自爆这个法子？”
姜江转朝他，得意地轻笑一下。
悟明不喜欢她这样笑，一笑轻生死，她现在为着这一时兴起的念头，把轮回转世的最后一丝希望都抛弃了。这算什么？就算他这一程为她付出的心血全都不值一提，那她这一世呢，所有的努力，难道只是为了奔向一个自爆而魂飞魄散的结局吗？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悟明只问出一句：“值得吗？”
“值得。”
“值得？只要忍些日子，你就能再世为人，那个人法力不错，魔界自然也困不住他，至于魔族清气流通与否，自有他们的因果机缘，与你有什么相关？哪里值得？”
看这人跳脚好像也挺有意思，姜江有些恶趣味地想。
“就算真有下辈子，对我来说，也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我连这辈子都没有过好呢。”
看看他，不着急上火的时候，就是一副得道高僧、方外之人的模样，姜江好奇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像凡人一样生活过？”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凡人，要果腹，也想功成名就。可是呢，生如野草，悄悄地来到这个世界，后来努力很多年也没有用，争不过权势也争不过命运，学会低头，很多年一直安安静静地活着，或者说，蹉跎着，连死亡都是可以预见的，临终也乏善可陈。真是没有意思的一生啊。”
姜江转向悟明，眸中涌出燃烧的疯狂，“如果真的可以，人应该是想疯一次的，对所有意料之中的眼神、不屑一顾的眼神、想你屈服的眼神、对你失望厌恶的眼神，说一声，去你的，老子偏不！这件事情，我就是要撞南墙，就是要头破血流！”
姜江喘息了一下，“……看吧，我已经疯了。”
说完，她径直朝洞口走去。
悟明一步一步地朝后退，退着退着，他突然想到孟婆养的彼岸花了。
她就是自己养的花，倔强，从不直着长，怎么花心血都没用。
现在花要枯了，死在他面前，他觉得有点可惜。
好不容易养的呢。
悟明停住了脚步。
不久，这个不知何名的山谷里，轰然一声巨响，余音不绝，大地震开缝隙，洞口周围，蔓开道道裂纹。
山谷上方，却升起一道强势的结界，锁住了破碎逸散的魂魄。
此时，山谷中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
静悄悄地，等待着新的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