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电视里是相声类节目,演员妙语连珠,不时传来观众的哄笑声,手机叮咚叮咚涌入拜年短信,极远处偶尔跃起一响轰鸣。

    冷碟装碟,热菜微波炉加热,一道接一道端上来,食物的香气从厨房飘到餐厅再一路飘到客厅,家里变得很满。灯光调到最亮,途径的每个房间都大开着灯,明晃晃得像是在过春天。知江手边多了许多事要做,擦桌、摆盘、洗杯子、倒饮料、下饺子、调蘸料、翻箱倒柜地找蜜饯坚果。似乎家里只是多了一个人,突然就有了年味。

    外带里还有道笋干老鸭煲,知江找出电火锅加热,茶几很低,索性坐在客厅地毯上,围着暖锅吃年夜饭,鲜汤奶白咕噜噜冒着泡,热气飘散,忽浓忽散地障在两人之间,应容的脸看上去也有了几分烟火气。他肤色极白,眉眼色相愈发鲜明,却丝毫没有女气,反而因为白皙显得极其冷感,高不可及。

    应容四肢修长,此刻挤在茶几和沙发的间隔中,盘坐着吃外带盒里的年夜饭,知江满脑子只想到屈尊降贵四个字。又恍然觉得自己还在梦游,才会在除夕夜,发生这等匪夷所思的怪事。

    应容年少时经常来家里玩,但从未像今天这样,让知江感到不自在,仿佛他坐在那里就占据了所有个空间,不给知江留余地。不是入侵感,也不是压迫感,而是要排挤出知江身体里的所有思绪,此刻只能看着想着他一人。所以到底是什么发生改变了呢?仅仅是苍白削瘦的少年长成为肩膀宽阔的青年嚒?知江想不明白,一言不发地埋头吃饭,借眼角的余光打量他,仿佛就应容下饭似的,一不小心把自己吃撑了。

    “今天的菜,你喜欢么?”应容问她。上次两人在吃西餐,知江兴趣缺缺。

    知江正忙着啃蹄花,闻言腾不出嘴,嗯哼着点头,看样子确实是喜欢。

    “你喜欢就好,下次带你去店里吃。”应容微笑道。

    知江没答话,低头和猪蹄继续鏖战。心里却觉得这样不好,仿佛占应容便宜似的。难道朋友从事什么职业,就要理所应当地一直免费满足自己所需么?而自己又没有什么可以回报给对方的。哪怕是回报也不对等。

    “你怎么知道我在家?”知江吃着突然想起来,后知后觉地问道。

    “弓山和我说,春节你们全家都在外地,只有你留在海市。”应容供出内鬼。

    知江心里暗骂弟弟吃里扒外,通风报信。随即又疑惑道,“就算我在留在海市,人也不一定就在家啊?”

    “我不确定你在家。”应容笑了笑,和她坦言。

    “啊?”知江愣了下,不可思议地向应容确认,“所以你是直接提着外带盒过来碰运气么?”说完又觉得不对,运气这两个字实属是给自己贴金了。

    应容点点头,平静地承认。

    “那万一我不在家呢?岂不是除夕夜白跑一趟?”知江还是不理解,像应容这样行事严谨的人,怎么会有这种赌徒心态。

    “在家,或者不在家,都是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既然概率相同,为什么不试一试?”应容反问她。

    “如果凡事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就要去尝试,也太冒险了。”知江开始较真概率问题,不认同他所言。

    应容放下筷子,看向知江,说道,“曾经我也以为,重要的事必须确保百分之百成功才能去做。但有些事永远都不可能万无一失。如果任何事都等到准备好再做,那就太晚了。我很晚才明白这个道理,希望不会太迟。”

    应容眼睛看着她,却又仿佛说给自己听,“何况不是还有一半的成功率么?”

    知江见应容突然正色,有些无措,不知他为何说这些给自己听。

    连忙岔开话题,故意打趣问,“如果我不在家,你要一个人坐在车里吃完这些饭菜么?”

    应容想了想,才说,“我没有想过。”

    “但你不是早知道,在家或者不在家,都是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么?”

    “我想过你不在家,但我没有想过,如果你不在家,我应该怎么办。”应容坦言,知江却听得满脑弯弯绕绕,不甚明白。

    知江想问他为什么除夕夜来找自己,思来想去,却始终没能开口,觉得还是不问得好。

    应容也没说自己是和家人吃年夜饭吃一半提前离开的,外带的菜也是席间吃到,觉得合知江口味特意挑的。

    只要想到她有可能一个人在家过年,就没有办法克制自己保持距离,只做身为朋友应该做的。

    饭后,知江不好意思让应容洗碗,强行塞给他冰激凌,命令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端着碟碟碗碗在客厅和厨房间往返了好几趟,不劳繁琐,生怕自己空闲下来又开始想东想西。知江洗碗,应容就抱着冰激凌在厨房陪她,很安静,可仅是站着,存在感就强到让知江浑身不自在,低头加快速度洗碗。

    应容新拿了一个勺子,从冰激凌桶挖一小球,举在知江眼前,问她要不要吃。知江满手都是洗洁精泡沫,下意识张开嘴,唇齿闭合,把冰激凌球拖拽入口,勺体残留一层极薄的冰激凌,印着浅浅齿痕,应容收回勺子。知江看到有些羞赧,才发现自己递给应容的冰激凌是自己先前吃过的那桶,不是未开封的,坑坑洼洼满是深凹,明显被人用狠力蛮劲挖掘过。知江怪自己慌慌张张从冰箱取了就走,没有细看。心中更觉得羞耻,仿佛专门给应容吃自己吃剩的东西,不是待客之道,又觉得分食同一份食物,过于亲密了。

    布朗尼冰激凌,在口腔丝丝缕缕地融化,甜得心留发慌。应容待她吃完又要去挖,知江一惊,大力摆手拒绝,“你吃你的,不用管我了。”却忘了手上满是泡沫,直直甩到应容毛衣上。

    知江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又急忙忙大开水流冲净泡沫,伸手想帮对方擦干净,才发现手上都是水,反倒在衣摆抹开了一大片毛绒绒的水痕,手忙脚乱,越帮越乱。

    应容见她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笑了笑,扯了纸巾自己擦干净,又安慰她,没关系不要在意。

    知江抬头,见应容额角也被溅到几滴泡沫,越发觉得自己胆大包天,亵渎圣颜,竟敢把超市打折还买一送一的柠檬洗洁精甩到应容那张看起来就很贵的脸上。讪讪一笑,让他去卫生间去洗脸。

    应容洗脸出来,知江已经重新回到沙发上看春晚,电视上一片花红路绿很是喜庆。应容挨着知江,隔一个身位坐下。

    知江目不斜视,仿佛深深沉浸在春晚节目,无心顾及应容,暗自盘算着,应该何时开口,又该如何开口,礼貌地送走应容。

    孤男寡女,总不能让他今晚就住这里吧!

    两个人也不说话,都专心看电视。知江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认真的看过春晚,从头到位不玩手机不聊天。仿佛电视里播的不是春晚,是大数考试前老师画重点,目不转睛,生怕有遗漏。春晚右上角是新年倒计时,欢快跳动,精确到毫秒。眼看着越发逼近零点,知江却始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盼望着应容有点眼力界儿,自行告辞。

    手机铃声响起,知江吓一跳,才听出是自己的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来自家庭群的视频通话。

    知江猛地回头看向身旁的应容,警铃大作,又有种私会被捉奸的羞耻。不敢出声,扭头和应容比着口型说,是我妈,你别说话。

    全然忘记自己此时还未接听,两人是可以正常说话的。

    见应容颔首,视线又回道电视,知江才战战兢兢地按下接听键。直接开了公放。

    耳机其实就在茶几上摆着,只是她不想,坐在同个沙发却身处两个世界似的,把应容孤零零隔绝在外。

    屏幕里一家人都在线了。弓山身后是连绵的雪山,接连哈着白气,护颈冬帽下只露出一双大眼睛。爸爸妈妈穿着短袖衬衫,布满鲜艳的植物印花,大花阔叶的浓烈海岛风情。雪惠的窗口按了静音,背景和爸妈一致,想来此时正在一起。知江坐在沙发上,摄像头正对着自己,假装独自在家。大家互相拜年,没有挂断电话,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等着零点跨年。爸妈在群里给姐弟三个都发了压岁红包,知江喜滋滋地收下,难得有进账。

    “姐你穿了新睡衣诶。”弓山第一个发现盲点,“你不是说过年懒得洗衣服,要把旧的那套穿到脏么。”

    知江不敢看应容,红着脸嘴硬,“你懂什么,这叫新年新衣新气象!”又试图为自己挽回邋遢的形象,“况且我一直很爱干净的好嘛!你不要乱说。”连忙扯开话题,主动吐槽春晚节目。

    “你居然认认真真看了春晚?”雪惠也心觉蹊跷,“你不是每年都玩手机的么?”

    “哈哈,一个人这不是无聊么。”知江干笑两声,着重强调独自在家。多说多错,索性闭嘴,把发言权彻底让渡给弓山分享旅途见闻。

    聊着聊着,妈妈突然开口问,知江又没有给谢京拜年。知江心下一紧,也不敢多说,仗着应容不知道谢京是谁,连忙敷衍道,“已经发过短信了。”心下焦急,正要找由头错开这个话题。妈妈又开口了,自觉遗憾道,“小章说,谢京也在海市过年。我也是才想到,你应该和他两个人一起过的,正好也去他家见见家长。”

    平地惊雷,知江脑袋轰得炸开,直后悔自己偷懒开了公放,耳机被发明出来自然有存在的道理。

    “妈!快别提这个了,讲讲你们在海岛玩什么了!”知江满脸通红,大吼一声,打断妈妈继续说下去。

    可能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应容似有似无地看了自己一眼。

    让我们一起倒数新年的钟声,电视里传来主持人喜悦欢庆的声音,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过年好!

    新年钟声响起,知江看向应容,对方也正在看她,开口似要说什么,未及出声,知江猛虎扑食,一跃而起,伸手牢牢捂住他的嘴,生怕被视频里听到。应容的下半张脸都在她手掌之下,睫毛闪动一刹。

    知江心神高度紧张,来不及思考手心触及的温热,全神贯注于视频通话。

    弓山见知江镜头猛烈晃动又停住,问她怎么了。知江神情自若,随意道,腿坐麻了,起身没站稳,祝大家新年快乐。

    挂断电话,电视里已经在唱难忘今宵了。知江劫后余生,长舒一口气,待心情平复,才意识到还紧捂在应容的嘴,手迅速撤回身后。

    因为太紧张,她手心都出汗了,应容脸上还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印子,唇色艳丽一尾红金鱼。知江不敢多看,连忙扭过头去,说对不起。掌心烫痒,汗津津,仿佛握着一尾湿滑的鱼。

    应容在这被封口的过程中相当配合,没有挣扎,仿佛任由她对自己做什么都不会反抗似的,保持安静。

    知江手放下后 ,应容终于把话说出口。

    谢知江,新年快乐。

    知江扭头看他,应容看着她眼睛,又重复一遍。

    新年快乐,谢知江。

    应容的眼睛很漂亮,瞳仁大而黑亮,薄眼皮眼窝很深,所以愈发显得是一汪湖水静静沉在谷底,又仿佛是一束光亮不分由说地穿透她。知江垂眼避开,轻声道,新年快乐。却没有说出他的名字。

    你知道菩萨为什么低眉么?菩萨低眉,怕与众生的目光相对,里面是她无法实现的殷殷祈愿。

    告别今宵,告别今宵。电视里还在动情地唱着。

    应容起身告辞,仿佛今晚来这一遭,只是为了和她说一句新年快乐。

    知江披件外套送他下楼,应容的车开不进地库,停在小区外面的街。

    两人站在楼门口,应容低头看她,让她不要再送了,外面冷,快些回家。

    知江低着头不说话,没有回电梯,只是站着,仿佛固执地要等着他离开。

    如果应容此时直接推门而去,她绝不挽留。

    但应容也没有动,陪她站在那里,低头看她不说话。知江却是看地板。

    就这样两人在楼道站了一会儿,面对面沉默,突然又同时开口。

    “要不要放完烟花再走?”

    “想看新年的第一次日出么?”

    没有办法就这样告别。

    没有办法无动于衷,视而不见。

    没有办法违背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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