棱镜

    导航定位在和学校一墙之隔的小区,寸土寸金的学区房,知江啧一声,心道,果然是少爷。

    应容已经在等她了,黑外套里面是蓝毛衣,脸近乎要和漫天雪色融为一体,如果不是因为男孩身高腿长,知江真心怀疑他营养不良。再想到弓山说的,他独自在学校租房住,知江脑内已经初步勾勒出应容虽然有钱,但爹不亲娘不爱的凄苦形象。出于年长者的责任感,对他难免心生怜爱。

    知江摇下车窗,大声喊他名字。应容像是被她的夸张音量惊到,不好意思地抿一下嘴,随即向车走来,自觉坐进副驾驶。

    “谢谢你来接我。”两人对视,彼此打过招呼。应容的瞳色很深,知江想到黑色的尖晶石,冷而明亮。

    不同于上次送应容回家,知江一路沉默地充当哑巴司机。第二次见,因为是邀人来家里,她对他总有种待客的殷勤。

    街道上落了一层极薄的雪,如同莫奈晚年所视,万物浅淡,世界正在消融。车外是淡紫色的夜,水汽凝在玻璃上,知江把车窗放低一点,放冷气进来,褪去窗雾。

    “冷么?”知江问应容。

    “不冷。”应容摇头。

    “会不会觉得车里很闷呀。你想听音乐么?”知江没有察觉,自己仿佛在哄小孩子。

    “都可以。”对方惜字如金。知江最讨厌别人回答,随便,仿佛在等她揣摩圣意。

    “放你喜欢的音乐吧,手机可以连车里的蓝牙。”知江提议,她是真的不懂现在的高中生喜欢什么,也好奇,看起来病怏怏又没什么表情的人,会喜欢什么呢?总不可能和弓山一样沉迷极乐净土吧。

    应容点开播放器,等待音响连接,一段静谧,琴音流泻而出。

    窗外在飘雪。

    吉诺佩蒂,我们在太阳神前献舞。

    双手湿润,知江不动声色地继续开车。一曲终了,才开口,“你有大提琴版本么?”

    应容一顿,滑动手指,在歌单中找出一首,示意给知江看,“这个么?”知江摇摇头。

    正巧是红灯,知江停车,正要拿出自己的手机,找给应容。

    应容却把手机递给她,“在我的手机找吧。”

    知江不记得演奏者名字,只记得专辑封面。接过应容手机,按顺序看图识曲,极其幸运,在绿灯亮起前,真的被她找到。

    把手机还给应容,双手回到方向盘,应容点开播放,调整音量。动作都很安静,并不比雪花吵闹。

    车停在超市前,门锁解开,两人都没有先下车。

    知江坐着听完,才解开安全带,感叹道,“真好听。”以知江的音乐造诣,大白话已是她的全部鉴赏。

    “谢谢,我很喜欢。”应容把歌曲移入歌单,点亮了心号。

    知江露出微笑,像雪一样,非常轻柔,伸手去接便会融化。

    应容像是第一次见到知江般,看向她,温柔的暗淡的朦胧的,如同蒙娜丽莎,明明是笑着却总觉得哀伤。

    知江喜欢超市,总是很明亮,琳琅满目的商品亲亲热热挤在一起,流连在高高的货架间,被物质结实地拥抱着,仿佛任何欲望都可以即刻得到满足,让人心生充裕的错觉。

    应容推着车,知江带路,转弯路过堆叠成塔的薯片,知江问他喜欢什么哪种,应容说自己不吃薯片。知江拿了一大袋混合口味礼包扔到车里。知江按双胞胎的口味扫荡零食,路过每类货架,都问应容喜好。

    “我真的不吃零食。”应容被她问怕了。

    知江却唯恐自己招待不周,“那饮料呢,饮料你喜欢什么?还有水果,再去买点水果吧。”

    “矿泉水就好,水果我都可以。”仿佛知江在无理取闹般,应容被迫给出答案安抚她。

    于是知江又去买了一提矿泉水,并一掷千金地拿了两盒樱桃,成本将分摊到弓山的零花钱。

    “你带牙刷和毛巾了么?弓山说你会住一晚。”知江站在结账台,突然想起来。

    应容摇摇头,两人又折返回日用品区,选洗漱用品。这感觉很新奇,只是过夜,却像是有人要搬进自己的生活里。

    结账的时候,应容比知江先一步亮出二维码。

    知江眼疾手快,一只手盖住二维码,一只手从兜里掏出储值卡,微笑着和收银员道,“麻烦帮我记会员积分。”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环环相扣,酷得像金链大哥包场买单,应容骇然不及反应。

    “姐,怎么没买啤酒啊。”弓山翻完购物袋,嘟着嘴抱怨。

    “妈要是知道我给你买酒,明年这个时候你就可以去我坟头浇酒了。”知江阴阳怪气他。

    雪惠在洗水果,应容在拆炸鸡的外卖盒。一时间分不清四个人里谁是客人。

    室内很吵很温暖,窗外是寂静的雪夜。

    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妈妈在做晚饭,炉火很热,室内满是饭菜的香气。爸爸从门外回来,知江小牛似冲上去,被托举着一把抱起,“知知,今天有没有不乖?”寒意未消的脸,故意贴在她的脸上,知江咯咯笑起来。

    两个人不长不短地相爱过,知江也不长不短地被爱过。没什么可怨怼的,世事善变,不长不短也早已殚精竭力。

    “姐,你怎么哭了?”耳边传来诧异的声音,回神,其他三人都在看自己,知江不好意思地擦去眼泪,若无其事地微笑道,“没什么,昨晚熬夜写论文,电脑看多了,眼睛干。”

    席间,知江明目张胆地偏心应容,分他最大份的炸鸡挤最大坨的美乃滋,估算下热量,应该够他胖三斤。

    “姐,是我的错觉么,我总感觉应容的炸鸡比我的多诶。”弓山一边吃,一边疑惑。

    “你怎么不说,应容一块没吃完你三块都下肚了呢?”知江不仅不承认,还一把抢过脏水,泼回弟弟身上。

    弓山无力反驳,雪惠事不关己地小口吃着年糕,没有像以往那样迅速和知江统一战线,乘胜追击。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阻止雪惠弓山吵嘴,那一定是应容。只要他出现,双胞胎间的针锋相对顿时烟消云散,雪惠一副岁月静好与世无争的恬静模样,弓山依旧口若悬河喋喋不休,只是说话对象转移为应容。知江整日被双胞胎吵得头晕脑胀,此刻坐在三人间,只觉得老怀欣慰。

    高考三人组进屋写作业,知江清理完桌上的残局,带着耳机在客厅看电影。

    “姐!我和应容要洗澡了!你们不要进来哦!”客卫传弓山中气十足的吼声。

    知江家是标准的三室两卫,以往弓山洗澡前也会高喊一句,提醒知江雪惠,有人在使用卫生间,大家都习以为常。但今天许是应容在的原因,听弓山这样说,知江总觉得羞赧,在客厅高喊一声作为回应,“没有人要偷看你洗澡!”暗换了字眼,你们二字只说出一个字。听到浴室门开启又闭合的声音,知江不由有些心烦意乱。好似经弓山提醒,她才意识到,此时正在家里洗澡的男孩既是弟弟妹妹的同学,也是陌生异性,仿佛领地被入侵,浑身不自在。暗下决心,接下来一个月都绝不去客卫洗漱,如同等待某种标记随风消散。

    “你在看什么?”

    摘下耳机,回头见应容站在沙发旁,穿着弓山的家居服,头发湿漉漉的,身上是淡淡松香,清爽如一棵雨后的小树。

    知江认出味道,是自己在超市买的沐浴露。

    应容还在等她的答案,知江本要脱口而出电影名,又咽回去。半响,调动自己的哑巴英语,扭扭捏捏地说了句,“Bridget Jones's Diary”,名字听起来倒像个小众文艺片,只是电影里正演到兔子装家庭聚会,信服力不强。

    知江讪讪,反扣下屏幕,见应容视线落在自己手里的冰啤酒,手指在嘴上比一个嘘,仿佛得意于自己的狡猾,又笑了一下。

    结账的时候,应容看到她买酒了。临进门,知江叫住应容让他等一下,从他提的购物袋中翻找出两瓶啤酒,藏在自己大衣里,才拿钥匙去开门,头也不回地和身后道,“要帮我保密哦。”

    应容一直站着,知江这才发现,自己大剌剌瘫着,横占了整条沙发。连忙起身,还把沙发座拍展,请应容坐。

    太瘦了,知江忍不住想,弓山的家居服挂在应容身上,总显得空荡荡的,仿佛整个人要从袖管间溜走似的。知江半是嫉恨,怎么能这么瘦,半是担忧,怎么能这么瘦,为全面实现小康社会拖后腿。

    “要不要吃冰激凌?”知江突然问,不等应容回复,人就从沙发上跳起来,去冰箱火急火燎地拿了一个,生怕晚一步对方就闭口不吃似的。“巧克力布朗尼,我的最爱,里面有曲奇碎。”知江热情推荐,心想,睡前一份糖油混合物,不信胖不死你。应容接过冰激凌时依然还有些懵,不知怎么就发展到这个地步,但盛情难却,知江目光灼灼,如同受监视般吃完了一小盒冰激凌,才乖顺地起身道晚安。

    熄灯,应容睡在单人床上,弓山躺在睡袋里,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主要还是弓山在说。

    “她们也是这样睡一个卧室么?”应容问。

    弓山半睡半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她们是指雪惠和知江。

    “当然不是啊,雪惠有自己的卧室,知江睡在爸妈的主卧。”想了想又说道,“你也知道我们家只有三间卧室嘛,我姐在京市上大学,寒暑假回来,和雪惠睡一间。今年爸妈去外地工作,正好把主卧匀给她,方便她赶论文。”

    地暖烧的太热,弓山翻来覆去睡不着,掀开睡袋却见应容还在看手机,好奇地凑上去。

    “没看出来呀,你也喜欢看这个?”

    “只是查一下。”应容继续阅读电影介绍。

    “我就说嘛,只有我姐这样的大龄梦女,才喜欢这种情情爱爱的玛丽苏电影。”弓山不屑一顾,一副大丈夫建功立业灭情绝爱的派头,“她真的超夸张诶,雪天,圣诞,甚至过大年都要翻出来看一遍。还有哦,去KTV也要点主题曲。”

    弓山睡意全无,全情投入模仿知江发疯,“All by myself,Don't wanna be,All by myself,Anymore.”

    好在他只记得这四句,结束了对应容的魔音贯耳。

    应容和弓山道晚安,背过身去戴上耳机,大提琴版本。

    应容回想起今晚的种种,非常奇妙的,像见到了很多个不同的知江,热情的哀伤的,温柔的狡黠的,拘谨的脱轨的,体贴的散漫的,有心事的爱幻想的,可理喻的不可理喻的。如同隔着玻璃棱镜看她,每一面所见都不同,却始终看不清她本身的样子。棱镜在梦里旋转。

    吉诺佩蒂,随节拍起舞,旋转令人眩晕。

    知江打开文档,准备接着肝论文。戴上耳机,下意识正要播放论文的专属曲目,顿了下,依旧点开了单曲循环。

    吉诺佩蒂,是谁先□□,决定坦诚相见?

    第二天,知江醒来,家里只剩她一人。玄关处准备的三份早餐也不见踪迹。路过客卫,门开着,应容的牙刷和毛巾还放在台面上,知江想了想,还是找个袋子帮他装起来,收进卫生间的柜子里。转头,又看见应容穿过的睡衣也叠得整整齐齐,放入洗衣篓里,在一堆被弓山随手乱扔,褶皱如抹布卷的衣物,显得格格不入。知江把洗衣篓的衣服都丢进洗衣机,按下启动,推开窗通风,驱赶如常生活中的意外留痕。

    “我们第二次见,也是这样雪天。你来接我,我们在车里听了吉诺佩蒂,一起逛了超市,买了毛巾和牙具,晚上吃的炸鸡外卖挤了很多美乃滋,睡前你还强迫我吃了好大一桶布朗尼冰激凌。”应容在电话里轻轻道,像是风在唤醒一片掉队的雪花。

    知江犹疑,一时间挑不出他哪里说的不对,但听起来和记忆里实际发生的,总觉得是两码事,于是打断他,“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在外面,准备回家看电影。你呢?”

    “我也在外面,也准备回家看电影。”明明是实话实说,却有种鹦鹉学舌的羞恼。

    应容轻轻笑了一声,隔着听筒,知江耳朵发烫,雪细细落下。

    “不去买新的日记本么?”

    “啊?”知江一时间没太听懂。

    “没什么。我说,我要去买新的日记本。”

    知江反应过来,又不太敢确定,正要开口说什么,电话突然挂断,才发现手机没电了。

    赶在手表电量告急前,知江挤进回家的末班地铁,心里一直在想日记本的事。

    是自己想的那样么?如果不是,又该作何解释。

    电话突然挂断,应容见知江露出诧异的神情,猜想是她手机没电了。担心她如何回家,正要提步上前,见她低头看了手表,又想地铁口冲去,想来是有了解决办法。于是又收回脚步,站在原地。应容本不计划打电话的,远远地观望,感受并忍耐着嫉妒,如同烈焰灼心。因为他明白,人不应该为自己的情绪去打扰别人。

    但他始终没有办法,看知江在圣诞树下露出那样哀伤的神情,却什么都不做。等回过神来,已经按下了呼叫键。

    知江不接听,等铃声结束。应容清楚,若对方挂断,自己便再无勇气。直到最后一秒,彼此接通。初雪,从不让爱人错过。

    圣诞快乐。无关圣诞,只想你真心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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