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云浮动

    罗西南迪失踪的这几天晚上,他一点也睡不好。在床上翻来覆去,脑袋涨得生疼。他本不愿去多想,可他本性上的多疑又岂是自己能够掩盖的掉的?更何况今天几位下属不过是替他说出了他不愿意面对的顾虑…

    他想起儿时最后一次和罗西南迪在一起的场景。

    那天,他提着他父亲的人头,望着身后的罗西南迪。那是亲眼见到哥哥弑父,哭得山崩地裂的罗西南迪…

    他不理解,想要问他为什么哭泣,但他的大脑、他的手脚、他的一切,都臣服在了他那带着“胜利”的怒火之下。

    他认为,他一定也跟自己一样吧,那个可恨的罪人终于死了,他应该是在为能够回归玛丽乔亚喜极而泣吧!所以,他要立刻返回玛丽乔亚才对啊!

    他那个时候,也只会这么想着…

    那时的他,满眼只有玛丽乔亚的荣华富贵,满心只有带弟弟回玛丽乔亚,带母亲的尸骨安葬玛丽乔亚,结束这颠沛流离。他不知道弟弟为何哭泣,但这个答案对于归心似箭的他而言,已然不重要。

    “罗西,你在这里等着我,我马上就会来接你回去!我们很快就可以不用过这样的苦日子了!”他兴奋地说。

    日落西山,当他灰溜溜地从玛丽乔亚返回那个垃圾场时,他唯一的亲人却不见踪影。只有那几个偶然遇见的陌生人,在他耳边做尽“安抚”。他们许诺一生都会扶持自己,与自己相伴。可那又如何?他现在面对的这又一场失去,岂是这几句诺言能够平息的?

    “他为什么不等我!”他在心里疯狂的质问着。

    “兴许是被那些住民杀了吧,多弗…”

    “即使是兄弟也会有道路不同的时候出现,说不定因为怨恨你杀了父亲,与你恩断义绝了呢!”

    “对啊…多弗…他背叛了你!”

    也不知道是不是将这些话听进了心里,亦或是被绝望的命运唤醒,他的眼前慢慢只剩下复仇二字。他可是天龙人啊!是世界上最尊贵的人!即使坠入人间,又怎么可以被短暂的儿女情长牵绊?有什么会比毁掉让自己不好过的这个世界更重要?如今,他可是真正的一无所有了,又有什么值得自己在乎的?

    于是,他怀揣着这样的执念,在大海上一路驰骋。又是多年的辗转,罗西南迪的名字又一次在出现在他的世界。

    他记得,那是才惊险躲过阿鹤追击的下午。他打得累极了,一身的伤,靠着艾米莉亚给他输的液恢复精神。这本该休息的下午,部下却慌慌张张地闯进他的房间,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后,他就再也顾不得刚包扎好的伤口,也听不见身后艾米莉亚的关切,更不在乎被他一把从手上扯下的针头。那血液从针口缓缓涌出,任由它们滴滴答答的,一路到了甲板上,带着一廊斑驳的血迹,冲向那个在阳光下,肌肤被照得苍白的罗西南迪。他和童年记忆的样子,没有差别。他在人间流浪多年,早已褪去曾经那身细腻白皙的皮肤,取而代之的是有些粗糙,被日复一日的阳光洗礼过的小麦色,他早已不是那个天龙人。但他的弟弟,却仍然有着曾经的模样。那象征着养尊处优的天龙人的肤色…让他心中感慨…仿佛那一刻,关于玛丽乔亚的记忆,关于母亲,关于那个男人的记忆,又重新涌上心头。这么多年的分别,他这个弟弟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来?他是什么身份?他是否还是那个曾经在玛丽乔亚里,胆小软弱,只会躲在自己身后的弟弟?

    他想,如果他还是曾经的那个弟弟…他对自己,未必没有恨吧…

    站在甲板上,他低下头望着船下的罗西南迪。扔下了一把枪。

    “现在,就把港口的人都杀掉,再上船。”

    “子弹不够,我船上的随便用…”

    他露出一脸的笑意。这张笑脸,笑得比任何时候都牵强,却又张狂。

    …

    这些记忆就在这短短几小时的夜晚里,被他通通拉扯出来。他从未忘记那重重的疑虑,他知道,他不过是不愿意面对罢了。没有人比他更懂这世间的光怪陆离,但罗西南迪的存在却仿佛是他内心唯一希望拥有的侥幸。他也知道,这久久未能够揭开的真相,也终将会有被揭开的那天…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声电话响起,将他心中翻腾的漩涡暂时停止。

    他望向那只特殊的电话虫,不带犹豫地接了起来。

    只听见一阵流动的水声,然后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久违的声音:

    “少主,是我。”

    艾米莉亚过去科学部队这些日子,这是她第一次拨通这个联络电话。

    他默默了一会,突然开始说笑道:

    “喂喂喂,好歹看一下时间吧?”

    “打扰上司休息可不是一个好作风。”

    她刚刚从会议中心的后花园里回来,慌慌张张的跑了一路,若不是还有这一墙之隔,她的心情几乎是无所庇护。或许,她的内心并没有自己想象的冷漠,又或许这不过是因为撞上了特殊的日子,让她睹物思人,想起了过去的温存,所以她才会愧疚,才会心软…但,即使脑子里再乱,也该向自己的上司汇报情况了。在听到自己上司听起来仿佛很轻松的玩笑话后,她的心情也松乏了下来:

    “少主,你明明就没睡吧!”

    她说完,看向自己手上与他互有感应的咒符。跟她的心情一样,几乎也是不安分的涌动了一夜的样子。

    “啧…你这能力真的很让人讨厌…”

    “赶紧把它从老子身上弄掉怎么样?呋呋呋…”

    “那请少主大人先把我的撤了吧”她幽幽道。

    “我因为什么没睡,你知道吗?呋呋呋…”

    “我要是能知道,我还会怕你吗?”

    “呋呋呋…这么快就认输了?我还是觉得嘴硬的样子比较适合你。”

    两人一来二去的玩笑几句后,她也轻松了不少,很快也意识到该回归正题。缩在浴缸里动了动身子,将身体滑了下去,轻出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不开玩笑了。”

    “少主,我想向你汇报一些…”

    “柯拉松失踪了。”但多弗朗明哥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

    “什么?怎么会?”

    才平静没几秒的大脑,又在此时开始翻腾。不过,还没等她一一列举柯拉松离开的可能性,多弗朗明哥就已经把情况说了出来。

    “他说要带罗去治病…你怎么想?”

    “…”艾米莉亚默不作声,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句话。柯拉松在家族里的作风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突然间要带一个小孩去治病这样的行为实在是离奇,也难怪多弗朗明哥会特意问自己的看法。如果他有心调查下去,真相很快就会浮出水面,到时候迎来的局面,也清晰可见。她越想越觉得害怕,生怕答错一个字,就要把自己拉下水。这么些年,在她眼里,柯拉松对于多弗朗明哥何等重要,也就那些神经大条的花色干部们看不懂罢了。

    她记得,柯拉松回来的那天。多弗朗明哥的神色肉眼可见的凝重,仿佛就像在赌着什么。他在船上等的那一下午,努曼提亚号里就多了一间新房间,橱柜里又多了一套新的餐具,又是盯着自己最爱穿的羽毛大衣,细细考量了许久。直到部下们传来阵阵喜报:那个弟弟完成了他的任务。他这张紧绷了一下午的脸,才在下属带着罗西南迪上船的那一瞬间得以舒解。她还记得他的表情。他十足得意地轻挑了下唇角,又迅速起身,步伐轻快地走到罗西南迪的身边。她看到,多弗朗明哥抬手时是那样有力而又迅速,可落在罗西南迪肩上时却只是轻声一响,大有欲说还休之感。他看向所有人,以最平静的语气宣布,他的亲弟弟,从此是家族的一份子,是他唐吉诃德的那颗红心…成员们随着他一同欢喜,直到夜幕降临,宴会离席…他让自己替罗西南迪好好地疗伤,却破天荒的会在一边守着。

    “这么多年,你还真是没变…罗西。”

    “还是那样的,不灵光。”

    “瞧你这一身伤…呋呋呋…”

    酒动人心,他是难以掩饰的高兴。那也是自己第一次见他这样欢喜,都有了心情调侃,往日都是醉了酒后便一言不发了…

    “这些年发生了什么了吗?”

    “为什么不会说话了?”他问得真诚。似乎是真的在与自己的弟弟,自己的亲人叙旧。而眼前的罗西南迪却总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据她一直以来对他的了解。他在海上,在方方面面都疯狂惯了,这个世界上,只要是他想要的,就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去耐下性子的。可现在,面对这个许久未见,分别多年的亲弟弟,他却不想催促,竟然也开始愿意就这么一直等着,好像是期待着他能够从口袋里掏出纸笔,说点什么。

    见他许久未回复,他也把问题挑到自己身上来。多弗朗明哥望向她,看到她默默地替罗西南迪包扎的伤口,又接着说:

    “要不要我给你找最好的医生来?”

    而又是让这话音落地后许久,罗西南迪才缓缓掏出纸笔,简单的写了句:

    “不用。”

    纵使他的态度冷淡至极,可多弗朗明哥似乎不以为然。他只看到了,他的弟弟给他的回应,那忐忑的内心,仿佛才会得以安宁,才会又放心地拿起酒,大口大口的往肚子里灌。

    “呋呋呋…不过,我也没资格说你。”

    “我前阵子跟海军阿鹤那个女人打得也是有些吃力…”

    “那个女人真是个怪物…”

    多弗朗明哥这样聪明,罗西南迪的只言片语肯定能够让他心领神会。或许,罗西南迪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但是他不管,他只顾得上高兴。转眼就开始与罗西南迪闲聊起来…

    那天晚上,他说了很多很多与自己有关的事情。直到罗西南迪睡着,他才默默起身,将身上的那身羽毛大衣交给自己,让她给他披上…

    多弗朗明哥对他,是这样的兄弟情深?她的内心不免惊叹。而这样的事情,从那天开始,早已不再是稀罕之事…

    过去,兄弟之情会有所牵绊,而如今,兄弟之情还会不会是多弗朗明哥心中的念想?她想到这后,缓缓答了一句:

    “柯拉松先生是少主的弟弟,最了解他的人,应该只有少主吧…”

    “为什么?”

    “为什么要强调他是我弟弟这回事?”

    “…”艾米莉亚愣住了。她从未觉得,这个人竟然也有这样的敏感。好不容易吐露半句,又开始了斟酌…

    “你觉得我在怀疑他吗?”

    “我会怀疑他什么?”他又追问。

    “少主多心了,我不过是说事实而已,没有别的意思…”她尴尬地笑答。

    “我作为外人,兄弟之间的情谊,自然是不懂的。”

    “…”

    这两句话说完许久,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艾米莉亚迟迟未能听到回复,正要开口询问,没想到,多弗朗明哥也结束了这个话题。

    “快说吧,你要跟我说什么事情。”

    她松了一口气,回答:

    “没…没什么…是想说,我负责制作的武器很快要投入使用了,只针对于海贼们…”

    “近期可能会大范围的投入到海上,少主出海的时候务必小心…”

    “如果不幸接触,后续的治疗方法我会想办法传送给你…”

    “近期请少主不要去xx海域…”

    她简洁明了地汇报了这些,终于也算完成任务,本想速速挂了电话而去,但又有题外话让她欲言又止。这样的神情,都被电话虫记录下来,多弗朗明哥也看得清楚。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就快说吧…”他低声说道,语气像是有些困倦了。

    艾米莉亚也听出了他的疲惫,不敢再多加犹豫…

    “少主…如果,我说如果我要带一个人,加入我们家族…你会同意吗?”她忐忑地问。不过,原以为会引起他的不满,毕竟她很少在他面前自作主张,没想到,答复却来得很快…

    “你可以自己决定,我相信你的手段…”

    “呋呋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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