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金明艳艳花千树,锦巷斜斜柳如烟。

    一个青年走了过来,圆领宽袖长袍熨帖在身上,革带束腰,身量颀美,动静时衣随风动。他的鼻子高挺却不凌厉,凤目深邃却不摄人,浓眉笔挺入鬓,搭着带二三分暖意的唇角,更显得温润如玉,如画中人。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顾扶桑脑中不禁浮起这一句话来。

    她所在的位置正好清清楚楚地看着这谪仙般的人物走过。

    汴京城中阅人无数的姑娘男子们也少见如此人物,竟都安静地看着,等着他走过,无一喧嚣。

    凌景阳早已习惯人们的注视和惊叹。

    “景兄,若没这府卫在场,怕你也要掷果盈袖,鲜花满头了。”同期李晏迈步趋近,微微提高声量。

    凌景阳神色如常,对着李晏微微作揖,“晏兄抬爱。世人只看这腐朽皮囊,却不识胸中丘壑腹中锦绣才能经世不衰。”

    “晏兄那篇《论大道》,论述精辟,见事入理,使得汴京一时纸贵,才是万世流芳之作。”

    李晏听闻,喜色难掩。

    他三岁开蒙,苦读四十载,但因长相颇不如意,之前一直未得功名,便未曾婚配。今年高中,本也想顺便解决婚姻大事,却无人问津。反而是这凌景阳,“才绝色殊”名冠汴京,引得朝中两位大员争相纳为女婿,让他和其他同期好不眼热。

    没想到这凌景阳恃宠不骄,颇有几分见识,能识得他的才华,倒也还算是个读书人。李晏暗想。

    凌景阳早知以李晏为首的七八个同期,常常私下聚集议论他是非。也知李晏一向自视甚高,因此借着他来搭讪,便恭维了一番:“闻喜宴后,阳想向晏兄讨教为文之理一二,不知晏兄方便与否?”

    “方便,方便,凌弟何须客气,都是同年。”

    “小弟真是有幸了。”凌景阳再俯首作揖,颜色越恭,眼中却闪过一丝了然和兴味。

    言语间,两人一道进入琼林苑。

    闻喜宴由仪鸾司负责组织,虽是官家亲赐,但官家并不参加,惯例安排朝内大员出席,以示皇恩浩荡。

    新科进士们聚在正厅中央,三三两两低头私语,等着正式开宴。

    “听闻窦大人对阳兄颇加青眼?”有个进士含笑问凌景阳道。

    “何止,那窦大人之女更是对阳兄倾倒不已。”另一个打趣。

    “柳宰相的嫡女,其母是江南百年世家之女,阳兄真是好福气。”站在隔壁的一个也凑过来,“苟富贵,勿相忘啊,阳兄。”

    “啊,还有柳宰相的女儿啊!”前面两个脸上难掩嫉色。“阳兄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呀。”

    柳宰相之女柳如儿,不仅在汴京中素有贤名,又颇有姿色。

    凌景阳心下一凛:看来入京之后,树敌不少。

    但他脸色却如常,只淡道:“都是市井附会谣传,不足为信。景阳驵侩下才,难配桑榆名节。”

    “家母已为不才议亲,只是微弱小户,不足言道。”

    众人一时惊疑不定:难道传闻皆虚?正想询问,却听得:

    “宰相到,枢密使到。”

    正厅中三百多人登时安静下来,进士诸科纷纷整衣正冠,矗立等待。

    看来今日代替官家赐宴的是宰相柳朴闻和枢密使窦正。

    凌景阳英眉几不可见地微蹙了一下。

    *****

    临水殿中。

    “哎小姐,这凌进士长得真真是极好的呀!”绿芜失神赞叹。突然想起那日小厮所言她有喜事,脸突地一红。

    顾扶桑虽也被凌景阳的风姿所撼,但她终归不是豆蔻之年春心荡漾的年岁了。方才见了那凌景阳,让她更加坚定原先的想法:凌景阳一定是带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与顾家结亲。

    “呆头雁!别色迷心窍。”顾扶桑拿起手帕往她脸上一丢。

    绿芜回过神,脸更红了。

    “小姐,既然已经看到了,那——”紫萝出声问道。

    顾扶桑起身,伸出手:“这琼林宴不到哺食不会结束的。走,到相国寺去。”

    紫萝扶住顾扶桑,她家小姐一向是个有主意的。

    *****

    琼林苑。

    柳朴闻和窦正分主次坐下之后,左右参知政事和枢密院左右副使也按尊卑坐好。

    余下的新科进士便按着仪鸾司早早安排好的座次入席。

    闻喜宴虽是喜宴,但既是官家所赐,规矩也十分繁琐严苛,容不得有误。

    宴会在柳朴闻的点头后正式开始。

    众人在正厅中间空地上排队站好,向孔子画像三叩首。孔夫子香案下摆着一个酒樽,几把勺子,几百个酒杯。惯例由仪鸾司酒侍跪走向尊者敬酒,敬完一轮后,再一一送到各科进士座次上。

    闻喜宴实行的是“九盏制”,每行一次酒上一次菜。下一次行酒,便要撤去原来菜撰换上新菜。行酒九次后宴饮才结束。

    “闻喜宴果然不同乡饮,三年前我在崖州乡饮,可把我累得够呛。”邻座的一个进士悄声抱怨。那时他被选为酒侍,三四个时辰的乡饮敬酒,让他第二天都直不起腰来。那会的乡饮才几十个人咧。

    另有一个道:“现下自然不同,现如今官家仁爱下士,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吏部铨选只是走走程序。”言下之意,大家都有官做,自然不必再做这等杂役。

    正说着,宴席主位上,一道声音传来:

    “今日,可有愿意为孔夫子斟酒的呀?”

    一言出,四下静默。众人见竟是柳宰相出声所问,一时各有想法,琢磨不定,不敢贸然应下。

    柳朴闻是出了名的心机深沉,此时酒侍俱在,却仍然提出要进士斟酒,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左参知政事接着道:“为孔夫子敬酒,自然要品貌都不差的。”

    右参知政事故意装出为难的样子:“在座诸科能上者,都是品性淳正,只是这相貌——”

    窦正扫了柳朴闻一眼:平素这人讨厌得很,此次倒是与他想到一处去了。他眼角的余光看向左右。

    枢密院副使见微知著,附会道:

    “要说这相貌不错的,又年轻的,不就是凌进士了?”

    “那是,郎艳独绝,又有子建之才,不正是最好的人选?”

    众进士纷纷低头,有幸灾乐祸的,有迷惑不解的,还有内幕消息灵通心下了然的。

    这凌景阳拒绝了宰相和枢密使,这二位今日可是要给他苦头吃了。

    主位上六位大员注视着凌景阳,虚假的笑容难掩眼中的冷意。

    凌景阳低眉敛目,没人看到他的情绪。

    正猜测间,凌景阳站了起来,脸上依然是春日暖阳般的笑意:“景阳谢各位大人抬爱,为夫子诸位大人斟酒,实乃毕生之幸。”

    他走至夫子案前,再三叩首,坐直身子,将那酒舀入那杯中,便跪走至柳朴闻身旁:“宰相请用酒。”

    柳朴闻皮笑肉不笑,不接酒,也没看他,却朝窦正笑道:“此次殿试,窦使出了大力,诸科可都要敬他。喏,请窦大人先饮此杯,以做开宴。”

    凌景阳高举酒杯的手不动,依言跪走至窦正前。

    窦正心下不豫:柳朴闻你这老狐狸,如此这般岂不是将我置于众怨之地?

    心中虽不快,面上的和气还是要装一下的。窦正微微侧身作揖:“柳相真是折煞我了,这殿试是官家取仕,我等岂能言语一二。柳相为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百官以柳相马首是瞻,这第一个杯酒我是万万喝不得的。”

    言罢,凌景阳便再次跪赴于柳相前面。

    柳朴闻一听,眉头一皱:窦正你这是暗示我把持朝政?好吧,以后的帐再慢慢算。今日先整治了这小子。

    “窦使真是谦虚呀。”柳朴闻假意笑道。

    柳朴闻与窦正假意推辞互让,直直让凌景阳在两人坐席之间往复跪趋七八遍才完事。

    左右参知政事和枢密院左右使也如法炮制。

    好不容易给大官们敬完第一轮酒,仪鸾司便上来第一道菜。凌景阳绿袍膝处,已然磨损,隐约渗出血来。

    那进士中有些个正直良善的,心下不忍,忍不住低声议论:这才第一轮行酒,便已经如此,再行完八轮,这宴席行完,这膝盖也要废了。

    凌景阳却脸色晏如,仿佛不知疼痛与羞辱。

    “簪花使到——”

    随着侍卫的通报,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一个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进来。

    来人着紫服玉带,瘦小苍白,正是此次春闱主考官礼部贡院兼翰林学士欧阳修。在他身后侍从五六人,手上都捧着摆满了大红花的锦盒。

    “哦,原来是我们的大文豪欧阳大人来了。”柳朴闻笑道,“行酒还未过半,欧阳大人便来赐花,是否早了一些?”

    欧阳修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高举着酒杯的凌景阳,心下便明白了一切:“柳相既知道规矩,让一个凌进士趋跪,又是何道理?”

    “欧阳大人此言差矣。让凌进士斟酒,不是我说的,是众人所推。此处唯凌进士才貌兼具,作为孔夫子的侍酒,最合适不过。”

    “是不是呀,窦使?”

    窦正一时语塞:你个老狐狸,明明你挑起的,总要攀扯上我作甚?

    谁不知欧阳修是翰林新秀,官家心腹,虽只是正三品,但随时都可能取代你我。

    欧阳修冷冷道:“既然要才要貌,凌景阳只是二甲进士,又不是一甲,为何不让一甲的来做?岂不是辱没圣人?”

    在场的进士颇有欧阳修的门生,都不禁议论起来,纷纷点头称是。

    柳朴闻眉毛一拧,那鼎元却是自己的侄子,如何让他受这罪?

    窦正干笑了一声:“原先不过是向孔夫子表表心意便罢了,既然已经行过一轮,那下来便由酒侍来好了。”

    见柳朴闻没有言语,便叫来了仪鸾司的来斟酒。

    欧阳修扶起凌景阳,见他神色如常,心中不禁赞叹。

    *****

    是夜,汴京城内灯火通明,偶有几只寒鸦略过。

    欧阳修与凌景阳立于宝津楼至高处,俯视着金明池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冠盖车马。

    “你可知你为何未入三甲?”欧阳修出声问道。

    凌景阳略一思索:“学生殿试之文,傲气过盛,引人非议。”

    “天监不远,民心可知。”欧阳修沉吟,“那日官家看文之际,柳相与窦使都在君侧,若不是他们提醒,官家也不会留意。”

    “开篇第一句,便像是点出官家不是。便是仁爱如官家,亦难以卒读。只是因此文实属一流,考官力争之下,才给了你二甲。”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切记。”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凌景阳恭敬道。

    欧阳修去后,凌景阳眺望着金明池,那里柳绕堤沙,画桥碉楼,菱船泛歌,好一副盛世图景。

    “公子,自入京后,您为何故意处处不与柳相和窦使对付?今日竟把膝盖给跪伤了。老夫人见了可要心疼。”

    一少年从梁栋后闪出来,他着短襟剑袖,腰佩长剑,叉手侍立于凌景阳旁边,一看便知是练家子。

    凌景阳脸上暖意恭敬尽去,眼中悉是冰冷:“这汴京城,该变天了。”

    柳朴闻与窦正,都不过强弩之末,何以能作为栖身之所?

    “阿阅,顾家的事,查得如何了?”

    凌景阳眼光略过金明池,仿佛看向更远的所在,那里珠帘绣额,灯火通明,锦绣香罗,游龙飞舞。

    顾家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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