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嘉佑二年春，汴京贡院前，挤满了看榜的学子。
临街酒楼上，一个年岁五十左右的穿着织金如意米字纹圆领宽袖襕衫男子独坐在二楼凭栏一厢房内，望着挤满了人的贡院，又不时垂首看看仆人誊写回来的长长榜单，若有所思。
虽已过严冬，但春寒料峭，厢房内燃着暖炉，倒也不觉寒意。
“顾兄，今日可更早哇。”语尽人到，开封府使院行首钱远途自顾自坐下，看来与中年男子极是相熟。
“正盼着钱兄。”顾元华眉开眼笑，将手中的一个五彩小琉璃酒樽往钱远途面前一推，“来，尝尝，新酒。”
“绿芜酒。”
钱远途看那酒上面堆着绵密的浅绿色絮状物，端起来一闻：“看来今日真是有口福了。”
他一饮而尽，意犹未尽：“好酒！入口清冽，而后回甘，澡雪精神！”
“这莫不是贵千金所酿？”
顾元华微笑颔首。
钱远途将酒樽凑近鼻子又闻了闻，“似有一股绿茶香，不对，是一种果香？”
“还有么？”
顾元华指着桌上的小泥炉上巴掌大的白色小瓷罐子，“我统共才得这一罐，就拿来孝敬钱兄你了！”
说罢，又倒了一杯给他。
“贵千金真是闺阁英雄，红袖表率啊。”
“这酒中的奇香，老夫也不得而知，小女曾言商贾酒家，酿酒制艺，不可为外人道。”顾元华笑了起来，“连老夫都瞒着哩！”
钱远途啧啧称奇，又奉承了一番。他知顾元华三十多才得了这么一女儿，膝下无子，自小便是掌上明珠，爱如珍宝。
“若今日钱兄能帮小弟则个，别说是这一坛酒，便是万贯千金，小弟也双手奉上。”顾元华将那罐新酒放到钱远途手边。
钱远途指腹轻轻一摸，“酒温正好，酒温正好呀。”
他又伸出手指，指了指写满举子名字的榜单，在一个名字上轻轻画了一个圈。
“后生可畏啊。”
顾元华会意，随着钱远途走到凭栏处，顺着钱远途的目光而去。
贡院榜单人群几丈开外，一个年轻男子，风姿特秀，卓然而立。
在他周围，好几个豪宅富户衣着华丽的男子交头接耳，对着他评头论足，眼中满是赞赏。
钱远途捻着稀疏的几根白胡须：“翩翩凌公子，玉树临风前。”
“身家清白，才不世出，顾兄若要，可要快了。”
“明日戌时，金明池画舫，我做东，相邀了几个同期的门生。”
顾元华一脸感激，重重点了下头。
*****
顾宅后院，日落柳梢。
丫鬟绿芜站在连廊下，一个小丫鬟捧着一小小茶盏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绿芜瞪了她一眼：“可千万别再洒了，也就姑娘好性子，若再如此，告了主母去，让你吃板子。”
那小丫鬟眼圈红红的，央告：“好姐姐，饶了我这回吧。”
方才，她捧着那牙香，没仔细看路，绊了一脚，那牙香连着小盏尽数打翻在地。
“这莲花白玉盏倒不值什么，你可知这牙香如何做得？”绿芜小心地接过小托盘，确保那小茶盏无碍，“要那上好的沉香、檀香、麝香、冰片，和着药材磨成粉末，再用熬煮三个时辰的江南蜂蜜拌匀，装到坛子里，埋在院角的那棵梨花树下。”
“三香便是顶顶好的，倒也不费什么，不过就花几个银子罢了。只是这药材却难寻，必要那渡化寺的元方丈去注辇国那里才寻得。整个汴京每年也才不过四五百斤。”
“姑娘每每试酒，必要取那坛子出来，舀上一盅，漱口败火。你可千万别犯浑了！”
小丫鬟点头如捣蒜。
绿芜捧着牙香，两个守门小厮给她开了院门，走过三进，才到了南院内院。
三三两两丫鬟在庭院洒扫，却另有四五个小厮站在花圃边交头接耳。
绿芜见了，指着骂道：“好好干活，别镇日乱嚼舌根！”
那几个小厮见是绿芜，素知她是个刀子口豆腐心的，也不怕，笑了笑：“绿芜姐姐，你可是要有好事了。”
绿芜姿容上等，是小姐的贴身丫鬟，院里其他丫鬟小厮众人也听她调度。
“胡诌什么！”绿芜边说边腾出一支手撩开那兰绒幕帘，果然看见小姐正在洗手。
紫萝捧着一个铜盆，上面洒了一些玫瑰花瓣，另有一个丫鬟双手捧着一个漆金木盘，上面是两方锦帕和一个仿鱼篓白瓷瓶。
顾扶桑仔仔细细洗了手上的墨迹，接过紫萝递过来的锦帕擦净了手，又用了些白瓷瓶中的玫瑰凝露玉脂膏，才又指着梨花案几上那一大沓厚厚的纸：“紫萝，你今日便差人送到应天府刘先生私学处去。”
“等等，”顾扶桑走到案几前，拿起一封信，认真又看了一遍，沉吟了半晌，才又一并递给紫萝。“这个也一并送了。”
“姑娘这又是给那位送了，年年如是，只是这次，公子又——”绿芜口快，刚想抱怨几句，见紫萝瞪了她一眼，便生生将剩下的话吞下去。
“也不知公子哪里来的好福气。”绿芜嘟囔着，心中腹诽着：她家小姐顾扶桑，是她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肤如凝脂，眉如点翠，眼若秋波，娴静时皎若明月，笑起来灿若朝霞，明艳大方又温婉淑慧，却不知为什么偏偏看上那穷小子，一个连续考了七年都考不中的太学生，若是姑娘去考，都该考中了！还每年春闱一放榜，便花钱请人将那高中举子的文章都搜罗了来，第一时间送到兰公子那里。
绿芜直爽的话勾起了顾扶桑的心事，她默默坐下，看着案桌前的灯纱发呆。
紫萝打发了小丫鬟出去，责备道：“偏偏你嘴最碎，兰公子那人才，只是差了点时运罢了。几日前放榜之时，姑娘再去了相国寺祈报，可得了上上签。明年，兰公子必然高中！”
“莫要说了。”顾扶桑出声制止，这会她心中烦乱，不想再听丫鬟们议论。
只是，却听到外面纷纷攘攘，似乎有什么事引得小厮丫鬟们讨论。
绿芜挑了幕帘一看，果然是丫鬟小厮们都没做工，竟都聚在一处议论。
“你们怎么回事？就不怕吵了小姐！”
主房内传来顾扶桑的声音：“让一个进来，问清了是何事喧哗。”
顾扶桑坐在软塌上，端着茶盏正要含一口牙香。
一个小厮跪拜在地，“恭喜主子，贺喜主子，老爷帮主子定了一门亲。”
“是今年高中的举子，说是连枢密使都抢着要的女婿呢！”
顾扶桑霍地站起来，手中茶盏打翻在地：“你说什么，你说清楚！”
*****
顾宅后院偏厅，孟丽华正在细细地看着手中的褙子对襟，那对襟边缘是织金绮四合如意几何米字纹样式，是汴京城最新的式样。
孟绮罗是顾元华之妻，也是顾扶桑之母，她已四十有余，却气韵极佳，顾盼间风流婉转，足见年轻时风姿惊人。
管事周大娘站在她身后，“按娘子吩咐，除了这如意褙子三件，另还有洒金双面穿牡丹裙面十条，芙蓉叶内织梅花斜领罗衣二十件，轻软素色短袖长褙二十件。小的看了，都是极好的料子，春夏披在身上，触之生凉。丫鬟们随候在外，等候娘子吩咐，就拿进来。”
孟绮罗看的这褙子是给钱远途的，那五十件时新的细软春裳是给那钱远途的家眷。
“其他你看看倒也罢了，只是还有一项，那金带和襥头，却要呈上来，给老爷再瞅瞅。”那金带上的銙和襥头的直脚，是老爷专门请了应天府手艺最好的艺人所制作，所用材料更是十成十的足金，也是要送与那钱远途的。
言语罢了，便有丫鬟呈了上来。
孟绮罗还未细看，便听下人们报说老爷回来了。
她忙起身相迎，顾元华已经快步走了进来。
“今日真是热闹了，说是学子们都闹了起来，联名告了那主考官欧阳修，说他临时变更考题，以策论为主，又新推四科综合取分。明面上是新政，实则是为自己门生谋仕进。”
“今日下朝，欧阳大官人才出了尚书省，就被那些太学体的学子们围堵了，好一顿推搡。连府尉都出动了。”
“听说凌景阳也在里边，还替欧阳大人挡下不少拳脚。”
孟绮罗吓了一跳，“那凌公子没事吧？”
“没事没事，只是我倒不曾想到，他这么快便与那欧阳学士走得那么近。”
孟绮罗秀眉轻蹙：“老爷此番打算也不知——”
话还未讲完，门厅外便有小厮报说小姐来了。
“爹爹，你怎可未问过我的意思，便将我轻易许了人去？”
顾扶桑有些仪容不整，也不让丫鬟扶着，便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孟绮罗见状便明白了：女儿知道了一切。她看了周大娘一眼，周大娘便遣散了厅内服侍的几个丫鬟。
顾元华屁股还没坐热，这几日为着女儿与凌公子的婚事，他忙前忙后，请托求人，打点前后，还不小心得罪了枢密院使，被枢密院副使排揎了几场，本来心里就不痛快。看到女儿这样不管不顾，冒冒失失，更是火从心起。
“成何体统！这几年的书塾都白念了！”顾元华将茶盏重重一放，“再说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你在这里置喙？”
“老爷歇歇气，芃儿你过来。”孟绮罗向顾扶桑招招手。
芃芃是顾扶桑的小名，她现今已经二十有三，也就她母亲还叫她的小名。
顾扶桑从未见过她父亲对她如此疾言厉色，心下更是委屈，但她强忍着，走到她母亲身旁坐下。
“老爷先听听芃儿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