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 方

    以后两天,骆伯换了新药方,说是扶本固元,一日三次让荆旭直服用。

    这帖新药,涩如苦胆。每次喝药之时,饶是荆旭直志笃意坚,也要怵个三分。

    见他蹙眉,於雪尘不由心疼,特意到山里采了青梅果,用糖水腌渍好。每逢他喝药,就拿几颗让他含在嘴里。

    原本,骆伯见荆旭直每次吃药如同受刑,苦不堪言,心情甚是愉悦。后来,见於雪尘想方设法给他腌渍梅果,脸色又开始阴霾沉沉。

    荆旭直已经察觉这帖药有些古怪,不想再喝或少喝一点。於雪尘却舍不得他浪费一分,守在一旁不停地讲道理:“公子,您如今剧毒虽然解了,可是背上镖伤还未愈合,骆伯伯说,这帖药最能养血生肌,您得全部喝完效果才能最佳。”

    一边拿着青梅果,目光湛湛地望着他:“这里面有些药草,像那个东絮草、秋水兰、乌木参,还是我去山里采挖的呢……可费功夫了……这无稽山里呀,遍地是宝,许多珍贵药材价比黄金。骆伯伯说,外面根本买不到……还好,我们恰在无稽山中才得了这份便利,山外人想喝这帖药,还喝不到呢……”

    荆旭直手里持着药碗,看着墨黑药汁,微一思忖,睨了她一眼:“这位骆伯,本事确实很大。人人都说无稽山上瘴毒弥漫,近者毙命,他一个人住得倒是安稳,尽享整座山上的琼花仙草,真是镜水楼台,颇为实在……”

    听他这么一说,於雪尘心头一跳:骆伯说过,为了等待山顶上的灵魄花,他在这里守了七年。可见,他住在这里,确实是有所求取。

    这无稽山里,原本遍地奇珍异草,人人趋之若鹜。如今,因为瘴毒遍野,却是人人谈之色变。

    细想荆旭直的话,的确有些令人玩味。无稽山这几年来声名狼藉,倒像是有人刻意为之。

    如今,骆伯住在山上,一人独享安宁,也独享这一山奇珍。可谓是最大的受益者。

    细究骆伯的脾性,结合她从小被教授偷盗之术的经历,确实颇为邪魅。若说他故意耍了心机,利用瘴毒之气,将世人驱吓走,独霸这漫山遍野的珍贵药材,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想通了这一层,望着荆旭直了然的神色,於雪尘不禁蹙了蹙眉。如今,毕竟是骆伯出手救了荆旭直,只好先替他打个圆场,转移开这个话题:“也许,是机缘巧合……公子,您喝的解药里,有一味灵魄花,只生长在这无稽山上,十年开花一次。骆伯伯说,习武之人用了,可增十年功力,如今您可有感觉?”

    荆旭直听到她说起这个,不禁有些动容。自己此刻体内功力,确实深厚了许多,原来是服用了灵魄花。他是习武之人,听说过这种稀世之花,确有一花十年功的说法。没有想到,此花竟然就长在无稽山上。

    骆伯也是习武之人,却舍得将此稀世之花放入解药之中,让他服用,可谓大度无私,算得上是一份大人情。想到这里,也不想再置喙骆伯,点了点头,一仰头将苦药喝下。

    刚一咽下,於雪尘已将青梅果递到他嘴边。荆旭直轻含入口。两人默契一笑,心头皆是暖意融融。

    荆旭直嚼了几口梅果,感觉酸甜脆口,十分美味。知道女孩心灵手巧,又看了她一眼,此刻於雪尘笑颜如花,眼若新月,如同温煦霞光,映上他的心头。

    看着看着,忽然想到什么,唇角一勾,问道:“六出,这几天我一直昏睡,换衣洗漱的内务之事,是谁做的?”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从里到外衣容整洁,而且周身洁净清爽,显然被照料得极好。回想骆伯对他的排斥之势,必定不会是他做的。那么,就只剩下於雪尘了。可是,她毕竟是个女孩,又待字闺中,难道真会替他做这些私秘之事么?他三分好奇,三分试探,三分笃定,更有一分甜蜜,决意要问个明白。

    於雪尘一听此问,脸颊腾地染上一片绯红。她万万没有料到,荆旭直竟会问起这个,立刻扭捏起来,娇羞之色溢于言表:“那个……公子,您曾说过,有乔演之术……”

    见她目光闪躲,心虚不已,荆旭直愈发觉得有趣,故作诧然问道:“不错,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么?”

    :“那个,那个……所谓事急从权……当时您受了伤,又浸过深潭,出了许多汗,衣服也破了,还躺着不能动……”於雪尘垂着头,低声细数荆旭直需要换衣的缘由。

    :“所以呢?”见女孩腆着脸,左顾而言他,荆旭直继续追问。

    :“所以……那个……换衣洗漱是我做的。”於雪尘憋了半天,总算承认下来,又急急澄清:“公子,您千万不要难为情……我换的时候就用了乔演之术。当时,我就把自己当作是个男侍从,而且换衣的时候……我都是闭着眼睛的……公子,您要相信我,我什么都没看。我一直很小心地闭着眼睛……”

    看着女孩面如芙蓉,脸色红得娇艳欲滴,荆旭直目光如火燃烧,心中颇为惬意,女孩这样的亲近,自然是他喜闻乐见的。

    这个女孩,自从被狭里巷几位长辈洗过脑之后,与他相处总是有些若即若离。如今,既然连贴身衣物都已替他换过,这样的亲近可就非比寻常了,以后,自然更有了制肘她的理由。

    唇角勾起笑意,脸上却露出惊讶神色,声音低沉了三分:“这样啊,真是难为六出了……以后,我的贞洁可全靠六出了。此事,千万不能外传……”得了便宜还卖乖,说得极为理直气壮,仿佛是他受了委屈。

    :“贞洁?!”於雪尘大吃一惊,没想到荆旭直会把这两个字提出来。

    难道男人也有贞洁之说?!倏然想到,他是世家子弟,还未婚娶,自然要注重名节。心跳愈发猛烈,连连点头:“我一定守口如瓶!您放心,这件事打死我也不会往外说的!”

    :“嗯……”荆旭直这才像是放心下来:“既然六出答应了,我总归要相信的……以后,六出可要记得,要对我负责……”一双犀利眼睛,闪烁着簇簇火光,紧紧盯着於雪尘。

    於雪尘的脑子已经乱成一片浆糊,犹疑了一下,点头表示同意,又被他看得心慌不已。眼前总是闪现“贞洁”两字,好像欠了荆旭直某样无价之宝。更隐隐觉得,从此以后自己的处境有些不妙。

    此时此刻,荆旭直心情甚好。目光一瞬转向於雪尘的手腕,眸色又晦暗起来,伸手将她双手拢住,轻柔摩挲:“等下了山,涂些玉凝膏,这些伤会好得快一些。”

    :“玉凝膏?”於雪尘微微一愣,觉得没听说过。不过她知道,凡荆旭直说的,必定是好东西,一定非常金贵:“公子,骆伯现在给我配的药,也很好,涂上之后,清凉解痛,伤口痊愈很快。”

    :“伤口愈合是一方面,抚平疤痕也很重要。玉凝膏源自皇廷后宫,由御药局制作,敷上之后,伤口肌肤能够光滑如初。你是女孩子,自然要讲究一些,手腕之处,不能留有疤痕。”

    於雪尘听了,愈发觉得这玉凝膏太贵重了:“公子,我皮糙肉厚的,比不得宫里娘娘们细皮嫩肉,留点疤也没事,用不着这么金贵的药……”一边说着,一边想把手腕缩回。

    荆旭直紧紧拢住她的手,目光直视着她:“这疤痕留在你手上一天,我就会内疚一天。六出,是想让我这样一天天难受下去?”

    :“这,哪能呀……”於雪尘顿时慌了神,连忙安慰荆旭直:“我知道公子是为我好……”

    :“既然知道是为你好,就不许推诿……”

    门口闪过一道身影,骆伯果然不请自来,大步踏入门槛,翁声翁声地说道:“若是为大家好,就别靠得那么近……”说罢,目光沉沉扫向两人拢在一起的双手。

    於雪尘闻言脸上一红,连忙想要收回自己的双手。

    荆旭直倒是神色自若,不过见於雪尘颇为惊慌羞赧,便松开了双手,声音波澜不惊地说道:“这几日,辛苦骆伯照顾,实在感激不尽!在山上叨扰多日,如今,身体已无大恙,不好再打扰骆伯。明日,我们准备下山。”

    :“噢?”骆伯眉眼一挑,他此次过来,本来就是想谈及此事,没想到此人倒是挺识趣,先提出来了,回应道:“如此,我就不多留你们了。”

    :“此次,全蒙骆伯精心救治,回到和京城之后,我会遣人送来酬劳,黄金千两,请骆伯笑纳。”

    於雪尘吓了一跳,她没有想到,荆旭直竟会主动提出要给骆伯酬金,而且一出手就是千两黄金,瞬间觉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位右都使大人该是多有钱?

    原本她还一直在发愁,回去以后如何筹集骆伯所说的药材费用,如今被荆旭直这么一说,倒是直接两清了。这样的话,她欠骆伯的,唯有答应要完成的那件事了。

    骆伯一听,眉心也是一跳,不由认真地看向荆旭直。

    此人年纪轻轻,行事极有魄力,直接想用千两黄金买断这几日被救治的恩惠,做事大捭大阖,毫不拖泥带水,是个狠角色。不知道於雪尘怎会跟上此人?

    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悠然开口:“既然是公子诚心相赠,我就不推却了,待会,我会将公子这几日服用的药方写下来,到了和京城之后,再喝个十日伤口即可痊愈。”

    於雪尘一听,眉尖微蹙:“骆伯伯,这个方子里有些药材唯独无稽山上才有,和京城买不到,要不我再到山里采挖一些,带着下山?”

    骆伯见她如此关心荆旭直,替他思虑得如此周全,心中腾地升起一阵不快,瞪了她一眼:“你急什么?如今这位公子身体已经痊愈大半,用些普通药材也已无妨,届时我自会在药方里写好替代药材。”

    :“噢,这样啊……”於雪尘只好讪讪然点头。

    荆旭直轻轻瞥了於雪尘一眼,心中暗叹一声:这个女孩,在狭里巷看似耀武扬威,实际就是个乖乖女。在长辈面前,总被压制得死死地。哪怕是已经出了狭里巷的人,也能对她吆五喝六。女孩只是默默应承着,实在是太弱势了。

    而他自己也不知怎地,总是招惹到狭里巷的人。一个二个三个,现在加上第四个,都把於雪尘看护得特别紧,对他敌意颇重。不过,愈是这样,他斗志愈强。

    唇角含笑,十分得体地说道:“多谢骆伯,替我想得周到。”

    骆伯看着荆旭直彬彬有礼的样子,目光闪了两下,一瞬看向於雪尘:“六出,你出来一下。关于这帖汤药的煎制,我再叮嘱你几句。”

    :“噢。”於雪尘颠颠地跟了出去。

    望着女孩离去的背影,荆旭直脸上的客套笑意缓缓隐没,曜亮眸色渐渐清冷幽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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