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琮知道自己有个女儿的那天是大年初三的晚上，老爷子将他从酒吧里拎回老宅，扔了一张照片给他看。

    那时他还没从酒吧热火朝天的气氛中恍过神来，瞥了一眼照片就很不耐烦地说，“妈怎么又把我以前的照片拿出来看。”

    照片上是一个打扮得像孙悟空的小孩，大概五六岁，个子不高，模样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这是你吗！你给我看看清楚！”老爷子气的满脸通红，紫檀木的拐杖快在地上戳出一个洞来。

    莫琮莫名其妙，“这除了我还能是谁，你们又没有别的小孩。”但顾及老爷子的年纪，他还是直起身子，两根细长的手指捻起桌上的照片，仔细打量了起来。

    这一看还真的看出点不对劲来。照片的背景是地铁车厢，明显是偷拍，小孩眼睛都没看过来。他当年可没有地铁这玩意。小孩的长相符合三庭五眼、四高三低的标准，整体轮廓和他小时候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不怨他认错。可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这孩子的眼睛更圆，鼻子更小巧，面部线条更加秀气——

    俨然是个水灵灵的女孩子！

    莫琮玩世不恭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就被压下。他看向小孩握着的那只手，白细的一只手，没戴镯子没戴戒指也没有别的什么痣啊斑啊手术缝线的痕迹。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漂亮地让人忘不掉，莫琮心里大概有数了。

    他把目光重新集中到孩子身上，仔细盯着孩子的眼睛鼻子嘴巴看了一番，果然找到一点故人的影子。

    “哼！”老爷子从鼻中息出一口气，“看明白没！当初不满意家里安排的对象，偏要娶小序，娶了又不好好收心，在外面花天酒地，最后弄的个婚姻不和家庭离散，连自己有个女儿还要从网上知道！小序为了你和娘家闹掰，有家都不能回！现在孤儿寡母在外头过得是什么日子，你还喝得下酒！”

    莫琮不能再明白了，这是希望他把柳序追回来。

    “这是我和柳序的事情，爸你少操心。”

    “我倒是想少操心！你自己看看你做的都是什么事，你们当初结婚才三个月啊你就出去找野女人，你让小序的脸往哪里搁，你又把我老爷子的脸往哪里搁！”

    “整个锦城谁敢议论我们家的事。”莫琮语气不耐，他的眉头高高皱起，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地方。

    事实上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不痛不痒地说了句“走了”，就拎起沙发上挂着的衣服往大门走，连照片也没拿。老爷子见他这模样气的两眼发直，直吼，“找不回孩子你也别回来了！”他把拐杖向莫琮砸去，紫檀木的拐杖太重飞不远，堪堪落在离门口数米处，发出厚重的响声。

    老爷子顺着门口的方向看去，里头是富丽堂皇灯火通明，可外面却是一片怖人的漆黑，那一片黑暗里，莫琮早就没边了。

    ———

    莫琮没在这件事上纠结太久。回到家后开了一瓶酒，就躺在床上看电影。很早的一部外国片子，情节挺无聊，但胜在男俊女美，而且尺度够大。

    可他没熬到那地方就昏昏沉沉睡去了。从除夕夜开始他就混迹各种酒局，等到狐朋狗友都回去陪老婆陪小孩了，他就自个儿去酒吧找乐子。也真的是累了。

    今晚老爷子差人来找他的时候他搭讪了一个二十出头打扮火辣的女人，两人一拍即合正打算换个地方耍，老爷子的人忽然阴测测出现在边上，看的他心里发麻。

    正好莫琮也不是真的想要一夜情，就三两句把姑娘打发了，跟着老爷子的人回了老宅。

    回去就得知了这么个惊天大消息。

    他确实是意外的，但这种意外转瞬即逝。他花两分钟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又用两秒钟作出不去打扰他们母女的决定。

    莫琮这人很干脆，从来不内耗，决定好了的事情就不会回头看。就比如他当初离婚这件事，你不能说他不难过，但他看起来确实是不痛不痒的，办手续离婚、分割财产，两个人分道扬镳，他一句挽留的话都没说，也一句忏悔都没有。也许在他失魂落魄摸上那个陌生女人脸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的家被自己亲手建立又亲手破坏了。

    所以现在他说不去打扰就是真的不会去，而且也确实觉得自己去了也是打扰。

    可他自个到底怎么想就不知道了。反正也没有人问他。

    和柳序离婚后，他一夜回到解放前，该吃吃该喝喝。那会儿身边都是朋友，精力又旺盛，想消停都没机会，哪里会觉得难过寂寞。

    他甚至还高兴了一段时间，没人管了，轻松自在。

    纸醉金迷过了五六年，该婚嫁的婚嫁，该生子的生子，当初不经人事的一群人看着父母一天天老去，都开始回归家庭，接手事业。

    只有他还在原地，没老婆没孩子和父母感情又一般，除了忙忙公司里的事情，一天真不知道做什么。再说他这性子就不是会安生做办公桌的。

    也想过找女人，莫家这个财力即便他是只癞蛤蟆都有的是人倒贴，何况他十几岁就被星探塞名片塞到手软呢。可那些庸脂俗粉都无聊得很。和柳序离婚后，他口味不定脾气见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早知道就去娱乐圈了，可老爷子家风紧，看不起伶人戏子，扬言他要是去娱乐圈就将他赶出家门，只好作罢。

    明明才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好像已经开始等老了。

    ———

    莫琮顶着鸡窝头被电话吵醒的时候头很昏沉，他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可睁开眼却一个都想不起来。

    他打开手机，里头有好几个未接电话，有老头子的，有秘书的，有场子里来的，而最近一通是医院打来的。

    他给医院那通回拨了过去。

    “喂你好，是莫先生吗？”清亮的女生从手机里传出，声调却并不紧急。

    “我是。”莫琮淡淡道。

    “莫先生你好，这里是天新医院，患者说想见家属，如果你有时间的话请来一趟。”说完她补充了一句，“患者的情况并不是很好。”

    “……好。”

    电话里传出忙音，莫琮扔下手机，简单洗漱一番就驱车前往医院。

    病房里，一个戴着红帽子的老太太坐在病床上，护工正在喂她吃水果。看见来人，老太太高兴地笑了，她眼角的细纹很深，可看起来却非常慈祥，也非常知性。

    “妈。”莫琮的声音不自觉温柔起来，他走到老太太身边，将路上买来的水果递给护工，护工自觉接过，带上门就出去了。

    莫琮在老太太身边坐下，老太太握上了他的手，她的手很暖，和她的笑一样。

    “怎么都不常来看看妈，妈大过年的还在病房里，多少冷清哦。”

    “错了。”莫琮讨饶，他没说什么“妈快点好起来就可以一起过年了”这类的话，一个是因为他在国外的时间太长，没和父母亲过，还有一个就是老太太现在的情况很糟糕，属于是用钱续命，除非神仙显灵，不然一辈子都难治。

    但有些话说出来本也不是为了量度现实，让人宽心让人安心是最主要的。莫琮却始终不明白这一点，他这张嘴，不是会讨人欢心的嘴。

    老太太知道儿子性格，并不计较，只是贴心的问道，“新年没和你爸吵架吧。”

    “没。我和他都凑不到一块儿去。”莫琮想起昨晚，脸不红心不跳。

    老太太“呵呵”笑了两声，“新年连家都不回还好意思说。总不会在外面有家了吧。”

    “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四海为家。”

    “浑小子。”老太太笑骂，然后就拉过他的手仔细道，“你可不能因为散过一个家，就再也不敢和别人组建家庭。”

    “怎么会，你儿子心肠硬着呢。”莫琮脸上还笑着，手却偷偷地紧了，那大拇指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直往手心里躲。老太太知道自己说到他心里去了。

    她换了一副面孔，偷偷打探道，“是不是……还想着小序呢？”

    “没。”他急忙否认。

    老太太一看就明白，“你听妈一句话，小序啊不是那种凉薄的人，你去认真认个错，以后好好待她，小序会原谅你的。”

    “妈，我和她的事你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老太太有些来劲了，“小序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品行是最好不过，倒是你这小子，让人操心！”

    见莫琮脸上浮起两份内疚，老太太也不愿把他逼得太紧，“妈也知道你是有主见的孩子，不该在这些事上催你。可妈的身体你也知道，也许哪天睡着就走了。总怕着到了那天，你还像现在这样一根筋绕不开去。那妈得多难过。妈这辈子没什么子孙福，好不容易生了个女儿结果刚出生就没了，人生中年不知道求了多少菩萨才得了你这么个孩子……”

    说到这里，老太太忍不住哽咽。莫琮知道自己是真把妈惹急了。

    “妈，我和柳序……”

    老太太按住他的手，一双眼睛含泪看着他，生生将他想说的话按回肚中。莫琮是真的受不了这样。

    “儿女幸福，做母亲的才宽心。妈现在啊，最不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当年的事，你好好去和小序解释，不要闷葫芦一样都憋在心里头。”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再解释也没意思了。”话里是有些松动的意思。

    “怎么会没意思！”老太太知道自己这苦肉计生效了，更进一步劝道，“把误会说清楚过多少年都有意思。人家含冤昭雪十年也不晚，就为了还自己清白，你这孩子倒好，使劲给自己身上抹黑。你难道就打算这么和小序不清不楚地闹下去？小序这孩子有韧性、讨人喜欢，追她的男人多的是，你可别到时候后悔。”

    “柳序她值得更好的人，不是我这种人。”那好不容易打开一点的心房，突然又闭上了。

    “你这孩子……”

    莫琮低着头沉在原地，老太太知道他这是铁了心了，说不动，心内又多心疼柳序一分。

    “你看看。”她无可奈何，只好拿出一张相片，递到莫琮手上。

    莫琮接过，不是他昨天看见的那张。这里小女孩穿着冬天的衣服，坐在公园的秋千上，她低着头，沉默地在看自己的鞋子。莫琮下意识打量了这边的环境，这个公园很旧，到处都是铁锈的痕迹，但小孩子很多，唯独女孩身边一个都没有。

    “妈不知道你和柳序怎么了，可你看看这孩子有什么错呢？”老太太的眼里又盈上泪，“小小的孩子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可你小时候多热闹啊，到处都是朋友。我知道你怨我们打小把你送到国外去，可你在国外过得也都是好日子，哪里有过这样的眼神。”

    莫琮这才留意到小孩的眼睛，落寞、孤寂、格格不入。各种复杂的情绪杂糅在一起，可唯独没有委屈。

    “才六岁啊，多好的孩子，正是应该高高兴兴耍赖的年纪，你就忍心让她在外面受苦？”

    “妈，柳序不会为难孩子的……”

    “那你呢！”老太太的声音难得严肃，“你一个做父亲的知道自己有孩子了却要装作不知道？这像什么话！我们莫家虽不是什么诗书礼仪之邦，钟鸣鼎食之家，但也是有情有义的！难道到了你这一代就要没了家风，沦落成空有钱财的暴发户了！”

    “小序一个女人，本就不容易，还要拖家带口地养个孩子，得牺牲多少东西，真是我们莫家欠她的。你若是说从前不知道也就算了，既然知道了，你这么个当爹的还要保持不作为……莫琮，”老太太摇了摇头，“你太让妈失望了。”

    “就当是妈求你，妈舍不得看他们娘俩在外头吃苦。你去把小序带回去成吗？”

    莫琮的嗓子很干，他想要抽身离开，可老太太死死地拽着他的手，逼他面对，逼他叩问自己的内心。他抬头是母亲殷切的目光，低头是照片里孩子孤寂的模样，气氛焦灼，空气似乎都在燃烧，明明只是几秒钟，却觉得像一个世纪一样漫长。就在他打算硬着头皮应下的时候，一通电话解救了他。

    莫琮急忙把手从老太太手里抽出来。

    “莫总，IR集团的蔡先生邀请您今晚一起用餐。”

    “好，我马上来。”莫琮说完就抬起头，“妈我这边有急事需要回一趟公司，先……走了。”

    老太太无可奈何，只叹了口气，“去吧，去吧。”

    病房的门被“簌”得关上，莫琮像吃了败仗一样狼狈地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