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妃

    殿内一寂,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还在均匀地细响着。

    “什么秘密?”乐正黎追问。

    乌九朝抬眸,觉得躬身的姿势很吃力,索性又站直了。

    他抬手抚了抚后颈,和她对上视线,嗓音沉沉:“伏灵族与南疆亦有旧仇。”

    “什么旧仇?”

    话落下,乐正黎陡然思及圣器能杀伏灵族。

    那这是不是证明当年伏灵灭族跟南疆也有着脱不开的联系?

    可系统和徊仙好像都未提及过这方面……

    是都不知情,还是在故意隐瞒?

    乐正黎敛眉沉思,先入为主的片面剧情导致自身陷进死胡同,显而易见的误区就是乐正黎忽视了伏灵族灭族的缘由到底是什么?

    赵家人需要长生之力,难道不能有商有量的吗?

    非要搞得人全族尽亡,就留个独苗苗关在宫里给他们嚯嚯……

    要是伏灵族还有其他族人的话,赵家人至于这么惨吗?

    一般来说,作为上位者都异于常人,做事情不会只凭善恶喜怒,而是要顾全大局考虑长远。

    斩草除根的情况太过极端,非必要不会这么决绝。

    但赵家人好像天性就偏于残忍嗜血,灭族之事也不是做不出来。

    所以……令北聿皇室痛下杀手的关键点难道真的只是为了长生?

    乐正黎反手捏住一大把乌发,勾至胸前,让仍带着潮气的发尾悬在炭炉上,慢慢烘烤着。

    热气氤氲,淡淡鸢尾香在徐徐扩散开。

    乌九朝被她这幅神游恍惚的样子伤到,他也伸手去拽着她的一截发尾拿在手心里磋磨。

    发丝被扯动的力道让乐正黎回神,她去抢头发,乌九朝手指一松,没有继续捻玩。

    他低声咕哝着:“圣器的由来太过匪夷所思,你听说过关于南疆王室的传闻吗?”

    “传闻?”乐正黎下意识问了,然后又突然想起自己仿佛知道。

    不就是那个王后怀着孩子跳了冶炼炉,南疆王回来也紧随其后跳进去的传闻嘛。

    “我母亲说,王后的那个梦是伏灵族以咒术织造出来的幻梦,因为他们通过某些法子得知南疆会出现一个伏灵族的宿敌,这个宿敌将对伏灵族造成巨大影响和危害。”

    “所以他们为了让这个宿敌胎死腹中,直接用咒术诳惑了王后,使她心甘情愿地走上死路,跳进冶炼炉中烧成灰烬,便再也不会存在宿敌……”

    “可谁曾想,此举歪打正着,三位王室之人的骨血身躯却让圣器显世了。”

    话落,乌九朝慨叹:“可见这是老天都不放过伏灵族啊,非要弄出一个能压制伏灵族的东西。”

    乐正黎听了他的话后,不禁疑问道:“这种事情无凭无据,是你母亲自行猜测的,还是有人告知?”

    “只要做了坏事,就不可能天衣无缝,是他们在抓捕沔山狼族时,有伏灵族无意间说漏了嘴。”

    乐正黎又开始思索起来,“但伏灵族阻止圣器出现是有利于所有兽族的啊,圣器又不独独是伏灵族的克星……若南疆真有宿敌,那杀伏灵族和杀其他兽族应该也不冲突吧。”

    乌九朝闻言冷哼一声,“既然不冲突,那就让宿敌降生啊,为什么伏灵族偏要耗费力量去蛊惑王后自杀?”

    乐正黎:“有没有可能最开始的伏灵族确实是站在人族对立面的?他们和兽族同为一个阵营,只是后来有了变故,才不得已跟兽族为敌?”

    乌九朝:“那他们被赵家人灭族就是活该了,与虎谋皮,终将为虎所食。”

    话头绕回了最开始乐正黎疑惑的地方,她叹了口气,颇为无奈。

    困意侵扰着大脑,令她思考艰难。

    蓦地,她又想起一件事,转而偏头问乌九朝:“妖兽作乱的前因后果你大概还知道哪些?”

    乌九朝茫然摇头,“时间太久远了,就算有话流传下来,也变成只言片语,难以拼凑出个完整。”

    乐正黎有些惆怅,随而又听到他说:“但我还知道另一个能杀死伏灵族的办法。”

    “什么?”乐正黎精神一振。

    “用同族的骨,管他是肋骨还是脊骨,只要是同为伏灵族,他就能杀掉另一个伏灵族。”

    乐正黎原本还在认真听着,到话音收尾之际,差点笑出声。

    她说:“骨肉相残吗?你听谁说的,这么不靠谱……就算是真的又如何,现在的伏灵族根本没有同族之人了,徊仙是唯一的遗脉。”

    不过这个办法倒是有几分可行性,毕竟圣器不是真的圣器,而是南疆王室的血……

    但要杀掉很多伏灵族的话,总不可能让一个王室一直放血吧?

    所以如果伏灵族真能同类相杀,那处置完所有的伏灵族也变得简单易行了。

    只要有一柄骨刃,就能杀死所有伏灵族。

    看乐正黎一脸质疑的表情,乌九朝忍不住切了切后齿,他耐着性子继续说:“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她不可能撒谎!”

    乐正黎没有同他争辩,只点了点头,“好好好,我信你,但伏灵族灭族了,现在仅剩徊仙一人,所以圣器杀他就足矣。”

    “足矣便足矣,又不关我的事。”

    乌九朝嘟囔着,迈步去了净室。

    立在原地的乐正黎低头盯着逐渐干燥的发丝,内心倒不似面上这般平静。

    倘若同室操戈也能杀去伏灵族的长生之力,那么同样具有着这种能力的赵烛衾是否也能被血亲所诛?

    用梁丘珩砚的骨头,行吗?

    乐正黎被自己的想法逗笑,然后又笑不动了。

    如果乌九朝说的是真话,那她对系统的疑忌又多了一分。

    它隐瞒太多事情了。

    多到让她不得不去怀疑它……

    可怀疑又如何?

    难不成乐正黎还能向它求证或严词质问吗?

    无法验证的事情,问了也白问。

    翌日,天色仍旧不好。

    细细密密的碎雪从昏沉的天幕降下来,将昨日盖满的白又重刷一层。

    宫人在扫雪,笤帚触地,沙沙声从窗扉外透进来。

    殿内未燃灯,略显晦暗。

    乐正黎轻手轻脚地从床旁至软榻边,她蹲下身,伸手去摸乌九朝的额头,找了找,才把脑袋从枕头下挖了出来。

    幸好没有发热,他昨天晚上洗漱出来后,就蔫啦吧唧的,明明想缠着乐正黎与她同塌而眠,结果又说万一自己身上的伤崩裂,到时候血流出来会染脏她的衣物。

    纠结了会儿,乌九朝还是转而睡到了这软榻上,乐正黎让他睡床,也不愿意。

    “要起来用早膳吗?”乐正黎正待收回手,就被偏着脸贴进掌心的狼崽子给阻止了。

    他侧着身子,用温热的脸颊蹭了蹭她的手。

    光线这样暗,她都能瞧见晕开在白皙肌肤上的薄红,顺着耳廓蔓延到下颌,似碾碎的胭脂,缓缓洇散在了暖水中。

    黑发细软,有些乱蓬蓬,团绕在枕头和他的脖子上,少了马尾高束的跅弛不羁,多了两分疏懒柔软,跟家养的小狗似的。

    “你要出门吗?”乌九朝掀开眼皮,迷迷瞪瞪地看着乐正黎。

    他将胳膊从被衾里抽出来,搭在她的肩头,稍稍一用力,就把人揽着趴伏在了榻沿上。

    乐正黎也不抵抗,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处,暖的像汤婆子,不过却是软的。

    她说:“我要去瞅瞅赵烛衾的那位宫妃,早膳让元窈给你送进来,换药是现在我给你换,还是待会回来再帮你换?”

    “现在。”

    他说着,就用手肘撑住软榻,想要坐起来,随而又乏力地倒了回去。

    乌九朝哀叹,“那位先生的药也不管用啊!”

    乐正黎不禁笑出声,又站起来去柜子里拿了药膏,“再厉害的药也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把伤治好啊!就侧躺着吧,别挪动了。”

    一手按住乌九朝,一手去解开白纱,动作迅速地把药给上好了,对于这种包扎换药的程序,她是越发得心应手。

    用了早膳,乐正黎换了身利落的袍子就出门了,乌九朝无比想跟着一路,奈何精力不济,又睡了过去。

    循着元窈告知的路线,她往邬妃的鸣翠宫而去。

    这边有些偏僻,积雪深深,踩在上面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为了不惊动巡守的黑羽卫,她提着裙摆,一路走得都很谨慎。

    想要完美躲开这些黑羽卫很艰难,是元窈弄到了他们轮换的时辰表,才让乐正黎次次避了巡逻卫兵。

    她隐匿于一簇竹丛后,视线穿透竹枝夹缝,望见了另一侧的朱红宫墙。

    白雪纷落,堆在竹叶间,一簇连着一簇,鼓鼓囊囊的像是藏有果实。

    稍有风过,竹林齐震,叶子扫出哗哗响声,颇为悦耳。

    又在心中默数了一分钟后,乐正黎等到了那一个换班的空隙。

    她疾走几步,绕过竹林快速地抵达了宫苑的西边。

    此处种着一棵香樟树,枝干繁多,不算太高,加上树纹明显,很适合用来攀爬。

    乐正黎一撩裙摆,踩着枝杈很轻易就爬了上去。

    茂盛的树冠绵延蔓生着越过了墙头,四季常青的枝叶是很好的遮蔽物,乐正黎站稳后朝下面瞥了一眼,见自己确实是藏好了才把目光投向宫苑里。

    她还以为要守候很久或得想法子进去,但视线掠过,一眼就看见了跪在院子里的女子,还有站在她身边如两尊执法天王般的老嬷嬷。

    乐正黎单手撇开树枝,透过叶子罅隙能将院中场景尽收眼底。

    那裹着一身单薄衣物的女子应是跪了很久,她双手环胸,止不住地发着抖。

    鬓发枯燥又散乱,纤瘦身躯宛如雪地里衍出来的一枝残花,受风雪摧折,凋零至花茎都撑不住地往下蜷弯。

    但每当她试图伸出手止住弯腰的趋势时,守在旁边的老嬷嬷便扬起手上的鞭子抽在她的脊背上。

    破风声凌厉,打在薄薄衣裙上几乎和直接与皮肉接触没两样。

    女子哀嚎一声,浑身都战栗不停。

    她垂着脑袋,细微幽怨的哭咽随着磕磕绊绊的求饶声响起:“陛下,贱奴知罪了;陛下,贱奴知罪了;陛下,贱奴知罪了……”

    如此循环往复,满是哭腔的声音把这一句话来来回回地说。

    见这情形,乐正黎不免凝眉咬唇,将脑袋又往前探了探,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

    这种类似受刑与忏悔的举动和言词都是出自赵烛衾的授意吗?

    她说知错了,却不说错在何处,这让乐正黎完全摸不着头脑,又看到那冷若冰霜的老嬷嬷在女子喃喃低语之际抬手就是狠狠一鞭。

    鞭子抽着邬妃的肩膀,力道过重,她手臂一斜,整个人都狠狠摔在了积雪上。

    一条条显目的鞭痕印在她的后背和肩头,鲜血流出,很快就染透了单薄的衣衫。

    邬妃却不敢继续趴在地上,她用手肘撑着雪地,竭尽全力地又爬了起来。

    就这一下,乐正黎得以窥见她的面容。

    该怎么形容呢?

    这一眼让她倒吸了口凉气,手指一松,差点没有攀住树枝掉下去。

    邬妃的脸被划花了,深入沟壑的伤痕横亘遍布,最长的一道从右眼下蔓延至左边侧脸,伤口狰狞翻飞,像是利齿撕扯过后,留下的瘢迹。

    不仅被毁了容,连眼睛也瞎了。

    凌乱的发丝飞起又缓慢落下,遮在邬妃千疮百孔的脸上,挡住那两个黑黝黝的空洞,挡不住带来的冲击感。

    她跪在雪地中,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那句话,嘶哑的嗓音伴随着鞭子劈开空气打在皮肉上的声音落在冷寂的宫苑内。

    乐正黎心里知道邬妃肯定是犯了大错,这种罪名让赵烛衾都不想干脆地杀了她,而是把人留着养着,日日遭受磋磨,跪在院子里反反复复地念着那句话来赎罪。

    转念一想,邬妃的处境同赵烛衾倒是相似,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使得她愈发好奇邬妃到底造下了何种过错?

    系统跟徊仙都语焉不详,只说事关赵烛衾的隐私和帝王的心病,那是否能证明邬妃的错处完完全全地伤害或冒犯了赵烛衾?

    在思索着事情时,乐正黎逮住守卫换班的空子从树上跳了下去。

    风雪不断,红墙金瓦悉数被白雪覆盖,浸骨寒意直往人身体里钻。

    走在回程的宫道上,乐正黎的思绪越来越杂乱。

    适才目睹的那一切都深刻地留存在了脑海内,自从听过邬妃此人后,乐正黎就幻想过很多次她的模样,许多猜测也竞相滋生出。

    但她独独没有料到,邬妃会以那般惨烈的模样活在世上,赵烛衾心存恨意,报复起来是半点没有手软啊。

    距离除夕没两天了,乐正黎愁的头疼,她只是想遵循系统的话,寻求四个角色的庇护啊!

    为什么现在就像是扯出了一截毛线,顺着一拉,便拽出来数不胜数的错综杂事。

    她一点都不想去解密,就想改变乐正黎必死结局罢了,想活着怎么就这么难?

    长叹一声,拐过宫道的转角处时,她闷着头,一个不慎就跟对面行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对不住啊,没撞疼你吧?”她回过神,言语快过脑子,先道起歉来。

    正要仰头看去,就嗅到了身前人衣物上的气息,是淡雅的檀香与青竹之气。

    视线向上,果不其然,真的是徊仙。

    他亦低眸看着她,目光澄明,毫无波澜,“没撞疼。”

    抬手拂去了沾在乐正黎鬓发上的薄雪,他问:“为什么不撑伞?”

    乐正黎随意地瞅了一眼堆在自己肩膀上的落雪,“忘记了。”

    她不习惯在下雪天撑伞,感觉怪怪的,以前在现世时,身为南方人的她鲜少能在冬日沐于白雪中,所以雪中执伞颇为不习惯。

    到了北聿后,又日日看雪,最开始也稀奇,后面就麻木了。

    徊仙的手很轻,掠过垂落在发髻上的珠钗时,惊出几声脆响,顺着往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你心绪不佳,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他的视线凝在她的脸上,问得分外真诚。

    乐正黎一瞬间有好多话想问徊仙,但唇瓣翕合着,只干巴巴地说:“我出宫见到白蝉了……但,他也没办法。”

    “原来是因为此事吗?无碍,我并未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徊仙笑了下,笑意似砸进水潭的石子,在眸子里扩出一圈涟漪。

    他和白蝉真的完全不同,乐正黎看着他,又想到白蝉的平和,两人莫名相像,可区别又这般明显。

    徊仙并非无悲无喜,从始至终他都有着憧憬和期许。

    无欲即无求,但他有求,他有求于乐正黎。

    现在的她,成了他的憧憬和期许。

    明明那么想要挣脱禁阵逃出宫廷,但徊仙却从未用心计和手段逼迫过她。

    她帮他,那他就接受着,帮不了也无妨,他会安抚她。

    乐正黎最是受不住别人没来由的通情达理和包揽过错,即便她认为自己没有半分错……但徊仙的态度,太好了。

    好到乐正黎心里都有些愧疚,骗人果然还是得指着那种好骗的骗,这种聪慧通明心思剔透的人还甘愿被你骗,是福气。

    但她还是存着许多怀疑,将白蝉与乌九朝的话结合过后,乐正黎蓦地问出一个问题来,“你真的,出不了皇宫吗?”

    两人四目相对,在静谧无声的宫道之内,他们似乎可以通过这双眼睛直直地望进彼此的心底。

    眸光纠缠,再又分开,穿过曲折蜿蜒的时光和各自坎坷的人生,窥见了那个最真实的她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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