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桑婉起身挽过桑妙,向堂上两位长辈道别,带着妹妹向后院去了。

    桑妙顺从地跟着这位不熟识的姐姐的脚步。桑婉被养得开朗,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倒衬着桑妙更加稳重,更像长姐。

    娘这些娘时常念起你,念念,这个小名还记得吗?”桑婉爽朗一笑,起了话头。

    念念?桑妙蓦地头疼了一瞬,想起了什么,沉吟片刻,勉强扬起笑脸接她的话。

    “不甚记得,我对儿时没有什么记忆。到南方后,听师父说又生了几场病,曾失智失语过一两年,好了之后便更不记得从前的事儿了。”她徐徐解释道。

    “无事,从今往后咱们兄妹几人就能待在一处了。我月前便听娘念叨说你快要回京来了,这个月特地叫人留了些稀奇玩意儿,走,咱们去瞧瞧。”

    她乖乖听话,跟着往后厢房去了。桑府尤大,去的途中,桑妙端详了一番这位姐姐的面相。

    桑婉面如盈月,是个不可多得的好面相。桑妙不常算人命数,但这位姐姐瞧着便是好命之人。

    一进屋,侍女便将装着华贵珠宝首饰的托盘送了上来。

    “哥哥他们也准备了不少。现下他们正陪着皇孙们念书呢!先看我的!” 桑婉热络地拉着她的手,跃跃欲试想要为她试上一试。

    见此情状,桑妙敛了表情,不再搭腔,她鲜少拒绝他人,在她看来沉默已经是无声的拒绝了。可桑婉性子大大咧咧,并不这么认为,将今日新得来的妹妹娃娃般的摆弄。

    桑妙叹了口气,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忍了下来,任她折腾去了。

    “妹妹真真是天上谪仙人。不瞒你说,刚刚瞧见你第一眼我便愣了神差点失了礼数呢。”姐姐抬手捏了捏她的还有些稚嫩的脸颊,眼中的欢喜做不得假。

    桑妙不曾低头看自己的装束如何变化,躬身作揖说了句多谢,又说身着道袍不便如此,卸了那些多余的装饰。

    桑婉会意,命人送到了早早替四小姐准备好的房中。

    “阿婉!”桑婉带着妹妹在院里散步说些趣事时,被身后突然一声大叫打断。

    “大哥,小声些!”桑婉嗔道,偏头对自家越看越好的小妹妹投以安抚的微笑。

    “啊,这是谁家的妹妹呀?”桑钰吊儿郎当迎上前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桑妙问。

    “这是念念!”桑婉伸手重重给了桑钰胸口一拳。

    “啊,原是幺妹!失礼了!”桑大哥抱拳一笑,以示歉意。

    “大哥。”桑妙乖巧见礼,退后一步静观二人嬉闹。

    “二哥呢?”

    “被皇太孙留住一同去找夫子去了,你知道这种事总没我的。”桑钰摇头晃脑地说,间隙还总要偷看这位新妹妹。

    “对,上房揭瓦这种事才轮得到大哥。”桑婉撇嘴说道。

    桑妙旁侧不语,自寻冷落,心中无波无澜,面上瞧着却是端庄优雅,找不出错处。

    还未等桑妙见齐了家人,一道口谕便下到府上。不是给桑少师的,而是下给慈玄和她今日带进京的小徒弟。

    到底还是被今上知道她的行踪,慈玄最不愿见到的情形出现了。

    “昭皇后病重,想要再见故人。天师算准道人今日进京,陛下特地吩咐咱家前来相邀。”肥头大耳的太监谄媚地笑着说请,让开一条道让二人先走。

    说是请,哪里还有拒绝的余地。口谕中还特地提到自己的徒弟。想来是从入京之时起,她的一举一动便皆在那人棋盘之上了。

    慈玄再踏上白玉砖铺就的宫道,当年皇权更迭的场景历历在目,砖缝中不知还夹着多少条英魂。

    一踏进宫门,桑妙便生出一股怪异之感。阴寒之意如附骨之疽浸入她的身体,连呼吸都顿觉寒凉。

    “念清心咒,此处不祥。你八字轻,别被魇住了。”师父凑近她的耳朵低声提醒。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智慧明净,心神安宁,三魂永久,魄无丧倾。

    咒语念毕,那股如影相随的寒意才从她身边散去,复得喘息。

    软轿在巍峨宫殿前停下,慈玄伸手摁住了小姑娘,示意自己去去就来,她安心留在此处等候即可。

    桑妙站在阶下,看着一位老者引着师父走进宫殿。此时已入了秋,寒风卷起素青衣袂,硕大的宫楼前,人渺小得像一只蝼蚁,被刮得身斜影歪。

    长阶之下的少女望着巍巍宫墙,不住打了个寒噤,立马低下头去,心中念起诀来。

    约一刻钟后,头顶传来哀切的钟鸣。紧接着,面前宫殿中发出凄厉的哭声。侍女们疾步向外跑去传送消息。

    复者执着一件华丽外袍,迎着猎猎秋风,一手执腰,面朝幽冥北,长声疾呼一女子的名讳。此为复,意在招魂。

    太后崩逝,天下缟素。

    “贫道接旨。”慈玄跪地,接过任命她为太后典丧的圣旨。她抬起头,悠悠望了那高耸的宫殿一眼,此时礼官正在为太后设祭台,搭灵堂。远处回荡着哀钟声,真正哭泣又有几个呢?

    “阿妙,你且跟着女官去换身衣物,助我送我老友一程。”

    “是,师父。”桑妙低声应和,乖巧地跟着女官去换了身行头。

    换上符合礼制的素色衣衫,桑妙随师父一道进殿。太后遗体正安放在正寝南窗下的床上。她保养得宜,看起来甚至比自己的师父年轻些许,桑妙想不明白这养尊处优的日子,怎还让她早早送了命。

    “谨遵太后生前懿旨,殓,沐浴与饭含皆麻烦道人,其余人不得触碰太后玉体。”昭太后生前跟了一辈子的掌事嬷嬷当着众礼官宣布,挑了些心腹与她一同留在此处。

    不知是哪方的命令,原本僵持着的礼官们纷纷退下,全了昭太后的遗愿。

    桑妙捧着木盘紧紧跟在师父身后,她对皇家丧仪之事并不了解,便静静听着师父的教导,未行差踏错一步。

    以往在灾祸之地替人超度的时候,桑妙只需从旁辅助,念念咒语即可。皇家丧仪繁复,一步有失,便是关乎脑袋的。

    慈玄取过木盘上的角柶熟练地插在太后上下齿之间,将口撑开。复而将递来的珠玉和米等物简单检查后放入太后口中。

    “阿妙,去,看着她们烧洗米水,烧好了叫她们同木梳和磨甲的一道送来。”桑妙敏锐地察觉到师父似乎与平时不太一样,碍于这样的场合,她不敢多问,照吩咐乖乖做了起来。

    用具准备好后,桑妙退至一旁。

    看着自己师父尽心地替太后娘娘擦过身体每一处,洁完身后又取过木梳小心翼翼地将每一缕头发都理顺。

    桑妙从未在师父脸上见过这般悲伤而虔诚的神情。

    初终日已过,灵堂设起,皇子皇孙妃子们还有肱骨大臣身着不同的成服跪在堂下,涕泗横流,哭泣声四起。

    桑妙被安置在灵堂一角,师父嘱咐她同往常一般抄抄经文,唱唱经即可,不可躲懒,也不可出头。

    纯白的经幡挂了满堂,将她遮掩其中,桑妙匐于案上,专心地抄写经文,一笔一划皆尽心尽责,不稍有失。

    她端坐堂上,早晚听着底下看不见脸的贵人们的哭号。她未听过如此精致的低泣,仿佛每一个起落都曾演练过一般,同那些她在灾疫发生的地方多听到的那如同动物般的哭号豪不相干。

    转眼竟到了停灵前夕,做既夕哭。照大祯传统礼制,既夕哭时,诸位有亲缘的皇家子孙都要跪行到灵前与逝者做最后一面。

    这日天色很暗,狂风骤起,黑云翻飞,天穹低得似乎要压在人身上,使人心神郁结喘不过气来。满堂经幡被劲风吹得上下翻飞,堂外的一切影影绰绰显现在桑妙眼前。

    今日伊始,不知是否受了这天色影响,桑妙便身体不爽,敲钟声,风拍打在宫墙上的声音,宫人的脚步声,哭声,礼官的唱名声,甚至孝子贤孙上前时衣物摩擦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涌入她的耳朵。指尖能感受到纸页的粗粝,寻常香火气竟熏得她连连皱眉。过载的五感使她心跳不住地加速,经外奇穴也突突地跳着,连血液也沸腾起来。

    但她依旧安然伏于案前,安静地抄着往生经。

    又一阵风卷过,撩起隐匿她的幡帷。女真人正坐堂上,执笔点墨,忽而心头一紧,从经文中抬起头,一呼一吸间,无意向灵柩处一望。

    这一望,望进一双含泪的多情双眸。她呼吸一滞,心振如鼓擂,指尖泌出细细的汗,手指发颤,手腕一泄力,笔尖上的墨就在洇出浓黑的印记。

    那人也似察觉了经幡中的灼灼目光,直跪向其中一望。女真人端坐其中,素白麻衣,鸦黑的发髻高高挽起,丹唇微张,芙蓉面,远山眉,还有那秋水相聚的柔情眸光。

    这一望,望断了此生春水。端坐堂上的身影,于他而言,是观音,是艳鬼,是惊鸿一瞥心上红痕。

    前人礼毕退场,礼官长声唱道。

    “皇太孙,李照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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