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欸,要饭的滚出去!仔细你的皮!”店小二正擦着桌子,看见两个乞丐模样的人背着个破布篓子踩上了他刚拖过的地,顿时怒从心起。

    “住店。”大乞丐将一锭银拍在桌上,用麻草般杂乱头发遮掩住的清明眼睛睨了店小二一眼。看见银子,刚刚从后边出来的胖掌柜笑吟吟地迎上去,抓过银子转过身去验了验真假,乐乐呵呵地领着俩个脏兮兮的人上楼去了。

    “师父,不是卦中说京中有事吗?怎么赶紧不进城去啊。”

    桑妙用温水把粘在脸上多时的□□撕了下来,小心地摊在水中清洗。

    三月前,江南水患,又遇时疫,师父带着她离开净芜观,下山治病救民,除邪超度。

    忙活了整整两个月,疫祸平定,本以为又要同之前一样,事了之后打道回府,怎料她师父慈玄道人夜里掐指一算,两人又千里奔袭到京城来。

    慈玄盯着蓬头垢面的小徒弟看了看,小姑娘去年及笄,不然无论如何,慈玄是不会带她回京的。

    十三年前,一贵妇人求到她云游客居的茅屋,跪求她救救自己的小女儿。她见那女孩的第一面便觉得有缘,不过掐指一算,只能算到小姑娘若长在世中,难活过十五岁。

    数日后,慈玄孤身从京城把那个奄奄一息的小姑娘带走,领回了自家门派的道观。

    那时她的师兄弟们已经在乱世中身死了,她带着女娃成了这道观唯二的活人。

    随着桑妙年岁增长,慈玄越发懂了数年前那一卦的含义。

    女孩儿出落得亭亭玉立,一双眸子尤其明亮,美得慑人心魄,纵使长在世外,神情慈悲庄重,以真面目示人时都难免不被觊觎。若在诸事纷乱的京城,绝不是桑家能够保住的美丽。

    “时机未到,你我好好休整一番,明日再进京不迟。”慈玄从破布包里取出两身干净的青色道袍,小声嘱咐徒弟明日见亲属,不必以假面目示人,便快步走向里屋休息去了。

    桑妙仔仔细细沐浴了一番,终于将那股风沙夹杂着汗液的味道洗净了。

    幕天席地了月余,桑妙躺上那软床的时候,舒服得有些不习惯。

    不过没一会便眼皮一沉睡去了。

    “叮…”铃铛发出的声响萦在耳畔,平日里山中虎啸猿啼都不一定会被吵醒的桑妙觉得这铃音尤其刺耳,刺得她心脏生疼,眉头一皱睁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跪在跟前的两个丫鬟模样的人,见她睁眼惊恐地叫了声娘娘。

    接着才看见床边趴着的那气宇轩昂的男子,一身明黄衣袍,生得端正俊朗,眉目间却郁结之色。见她醒来,握着她的手紧了几分,喉中迟迟吐不出一个字,生生将眼眶憋得通红。

    未曾见过的环境,和陌生的人。

    这场面桑妙儿时遇见过,她八字轻,时常被拉入幻境之中,大多是冤魂入梦求公道。后得一护体法器,便绝了这种境遇。

    “姑娘,你有何怨,与我道来便是。何苦损了自身来造这一幻境呢?”桑妙心中默念,只盼着那正主通情达理些,自己现身。

    她默念了数遍,无甚作用,只得作罢。

    “斩妖缚邪,度鬼万千,凶秽消散,道炁长存。”

    桑妙又掐了个诀,幻境依然纹丝不动,她心道不妙,遇上硬茬了,此时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念念…”那男人来抚她的脸,不知是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还是桑妙下意识的反应,她颤抖着偏头错开了那双索求的手。

    桑妙不敢出声,怕被察觉了异样。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对峙了良久。

    “你可以恨我,但不能寻死,我只有你了,念念。”男人凄然一笑,附在她耳边柔声说道,顺手替她掖了掖滑落的被子。

    躯壳里的桑妙被激起一层冷汗,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几声嘶叫。她才发觉这具身体是个货真价实的哑巴。

    “念念…”他像抚摸一只家养的猫那般,温柔地顺着她散在枕边的头发。如若眼中没有几近癫狂的神色,会叫人认为他是个良人。

    躯壳合上了眼睛,灵魂却清醒无比。一股浓烈的悲哀情绪顺着身体流向她的神智,有那么一瞬间桑妙想伸手掐死眼前的男人。

    好在他并不能一直守着她,一个时辰天亮后便起身出去了。

    桑妙脑中的弦蓦地松了下来,然后一阵无法阻挡的疲惫感袭来,就这样昏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被来探她鼻息的侍女惊醒。

    被迫醒来的桑妙这才仔仔细细地观察这具身体和周遭。她探了探自己的脉,发现原主是个哑巴就算了,还是个虚弱至极的病秧子。

    她脚上带着镣铐,只能在这一间房中走动。房里陈设很简单,没有任何尖锐之物,甚至连女子房中该有的铜镜都没有,整个屋子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木桌。

    她手脚皆系着铃铛,只要一时没听见声响,门外的宫女就会推门而入试探她的鼻息。

    她们叫她玉妃娘娘,在跟前伺候的丫鬟们总是战战兢兢,她稍有动作就会像惊弓之鸟一般冲过来查看。

    桑妙索性坐在床上打坐,免得麻烦众人。侍女们竟也对她这行为见怪不怪。

    这日子过得倒比风餐露宿舒坦多了,左不过现世做个梦的时间,破局无能的桑妙心安理得地享受了起来。

    只是那日所见的男疯子总免不了占了她的安逸时刻。

    桑妙知道了他是皇帝,也知道了他的名字,李照仪。

    她琢磨着等醒过来之后定去史书上看看这位疯皇帝到底是被后世史书如何评说的。

    李照仪每次前来,都喜欢抱着她坐在床边上,或捏着她的手,或摸摸她的脸,再自顾自地说些桑妙听不懂的话。

    好在她是真哑巴,每逢这时只需要乖乖地被他拥住。

    “念念,你恨不恨我?”桑妙已经不知道是这些天第多少次被他抱在怀里问同样的问题了,桑妙不知如何回答,但这具身体却给出了如实的反应。

    只要在李照仪怀里,她就一直在颤抖。

    怀里死去一般的人没点过头,没亲口说过恨他,只这样,少年皇帝似乎就已经很满足,常常要低下头去亲吻她,从下颌吻到唇再到额头。

    这一次不知发生了什么,原本纯然的吻随着呼吸的起伏和力度的加深竟生发出一些□□味道。

    “念念…”李照仪霸道地摁着她的后脑勺,一步步加深这个吻。

    遵从身体和灵魂的一致意见,桑妙蓄力想要推开身上的男人。只是这具病秧子身子,连拒绝都无法做到,全力一推竟被捏着手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啊,念念咬人了。”血腥味盈满口腔,深红的血水顺着男人唇角流了出来,桑妙被血腥味激得欲呕。男人的声音里却沾满了雀跃,对她这大不敬的行为居然持支持态度,复将人紧紧环抱住。

    “睡吧,我的阿妙,我的观音。”李照仪哄娃娃般地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同身体振如鼓擂的心跳声共鸣。

    桑妙庆幸逃过一劫,开始苦恼自己何时才能脱离这幻境,这种冷不丁就会被鬣狗舔上一口的日子何时才能够结束啊。

    日照窗棂,桑妙浑浑噩噩地醒来,身旁的人已不在了,许是上早朝去了。

    纵使桑妙笃定这是个虚幻之境,在那人身边时,她也总是小心翼翼,皇帝望向她的眼神痴迷又精明,使涉世未深的桑妙觉着他那灼热的眸光快要将自己看穿了,只怕稍有差池,被识出了躯壳内里的不同。

    这造境者许是怨念强大,桑妙甚至与这身体联通了五感,她的所作所为似乎也能影响这幻境中的人,故而不敢妄动。

    今日身子有力些,活泼的灵魂再无法忍受日日被囿于床榻的日子,她伸手屏退了奴仆,赤着脚下地去查看四周。

    这处宫殿应是在偏远之处,安静地不像话,除了她四肢绑着的铃铛发出的铃音,只有宫女时不时的脚步声。

    桑妙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只得又坐回了床上,仔细思考起自己曾看过的书上是否有提到过这位帝王的名讳。不过她长在乡野之间,多是看些治病救人的医书,史书没看过几本,想破了脑袋也没想起有这号人物。

    她刚刚往床上一躺,一名神色慌张的小宫女就冲了进来,跪在她脚下,狠狠磕了几个头。

    桑妙未受过这样的大礼,连连摆手,示意她快起来。

    小宫女不肯,又磕了几个响头,用哭哑了的嗓子哀求到:“求娘娘救救清秋姐姐吧!她快死了。”

    清秋…

    几段属于原生的零碎记忆随着这个名字进入了桑妙的脑袋。

    宫闱中无微不至的照顾与陪伴,漫漫长夜里的守候与拥抱,最后定格在那个温柔女声对她说:“清秋帮娘娘一试。”

    试什么不知道,不过想来是失败了。

    眼睛不受控制泌出几滴泪来,桑妙面无表情地抬手抹下。

    上座的哑巴娘娘失神地点了点头。

    “谢过娘娘!谢过娘娘!”小宫女重重磕了两个头,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此夜星疏月暗,愁云密布。细雨打芭蕉,鸣鸟早归巢。

    听见门外宫女行礼,桑妙从床上支起身子,半倚在床边,瞧着那少年帝王一步步走向她,将她如往常一般揽在怀中。

    这次桑妙不再如往常沉默,她知道原主一定是想救下清秋的,说不定这就是她的执念,兴许能因此离开这幻境。

    她生疏地拉过皇帝生了些薄茧的手,缓缓抬头望向那双惊喜的眼睛。

    这样一双柔情的眸子,想来故事的开始也是美好的,怎么就和原主走到了兰因絮果的地步呢?

    “清…秋…”他跟随着手掌中的痕迹读出对方想说与他的话。

    “呵呵。”原本轻抚着她后脖颈的手力道加重,强迫她抬起头直视帝王的眼睛。风云骤变,冷得手下人一缩。

    “念念醒过来这么多天都没提过她,今日怎么想起来还有这个人了?”李照仪话语冰冷,神色癫狂。“一定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吧?”

    桑妙被一把掼倒床上,头撞在柱上,疼得眼前一黑。

    “是她吗?” 守在旁侧的宫女被皇帝狠狠掐住了脖子,他瞪着一双猩红的眸子望向床榻上的人。“还是她!”

    桑妙没点头,他便扔下这一个,将另外一个抓到她的面前质问。因惊吓晕过去的宫女躺了满屋室。

    被撞倒的烛台点起猎猎火光,长发散乱的少年天子站在其中,火舌燎过他的衣袖,在空中升起缕缕淡烟。李照仪置若未闻,只恨恨地盯着床帏中的女人,热意将他的眼睛熏出泪来,他也没舍得眨眼。

    散下的头发贴着他苍白的脸颊,火焰在他暗色的双眸中跳动,犹如地狱而来的鬼魅。

    缓过那股疼劲的桑妙被眼前一幕骇住,赤脚下床跑过去抱住疯癫的帝王。那双有些粗粝的手也掐上她的脖子,她叫不出来,也无力反抗。

    “阿妙。”看清楚她脸的那一刻,李照仪被烫一般地缩回手,不敢再去搂瘫倒在地的桑妙。

    过了许久,头晕眼花的桑妙复被他抱在怀中。

    “阿妙,你原谅我吧。原谅我,我就放过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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