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甘棠果不其然陷入了女孩有意为之的圈套。
她的目光在女孩出洞的一霎那，就被一下吸引住，落去了宽松凌乱的衣物上，也落去了女孩袒露的双脚上。
看小小的脚丫被白雪冻得青中通红，她的内心再一次难受了起来。
奈何自筑基期起的修士只需一个清尘诀便能洁净全身，她的芥子内能有一套偏小的衣物已是碰巧，更多的，怎么可能会有？
而且抛开身外之物，女孩的真实身份又叫人好不忌惮，那可是天降之物，身怀剧毒，实力上的差距让她无法顺从心底的善意做出更多的举措。
纠结苦恼之际，宁甘棠不自禁半抿紧了双唇，一旁的林暮遇则始终一言不发，就默默用黯淡的眸子注视着女孩，看了片刻后，他反倒有了行动。
林暮遇没再出现游离的状态，狗尾巴也好好地收着，他对着女孩的方向本能地嗅了嗅，之后没说半个字，就解下了身上的御寒法衣，无所畏惧地往女孩那边径直走去。
林暮遇的身形偏瘦，骨节突出，瞧着满是病态，但好在其个子挺拔，一袭墨青色的着装勾勒了他如松竹般硬朗的腰身，也遮盖了他微微向前含起的双肩，使其走动间举止颇负儒雅。
可从宁甘棠的角度看去，林暮遇的背影上只写满了“不知者无畏”五个大字。
三日来，林暮遇一贯我行我素，从来不在乎旁人的想法，从不在意她的感受，自己想干什么，便去做了，其余时间则都保持着木头似的状态。
顾虑良多的宁甘棠望着林暮遇和女孩之间的距离不断缩短，驻足在原地的她不禁攥紧了手中的玄霜剑，一颗心担忧地提到了嗓子眼。
她想着只要那名女孩动手，或是有什么伤人的举动，不管对方实力如何，她都立刻出击带走林暮遇。
然而没想到，一直到林暮遇仿佛和蔼的长辈一样将法衣披在女孩肩上，包住女孩瘦小的身躯，给系带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又把没有穿鞋的女孩抱了起来，最后走回她旁边，都未发生任何想象中的危险的意外。
身为霜华门天骄大师姐的宁甘棠未曾设想过这样的情况，一时间不自觉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并在林暮遇照常无视了她往回走的时候，她还下意识跟着走了段路途。
等到身体重新被凛冽的风雪包围，冷意游弋在肌肤上，她才肯定仙蝶化作的女孩在林暮遇手上确实安分守己地呆着，正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光明正大地打量着他们两人。
她再度轻咳一声，涂抹去自己的失态，打算问些问题试探一番女孩。
不承想她刚张开嘴，女孩突然两手扒到林暮遇肩上，探出了脑袋，直勾勾地盯着林暮遇的腰下。
“叔叔，你的尾巴呢？我想摸大尾巴。”女孩提议得十分自然，坦然表达欲望的语气完全就是个没什么心计的孩子。
“他是妖修，尾巴属于他的妖族特征，不能随便摸。”宁甘棠随即接了女孩的问题，好心替不怎么开口的林暮遇拒绝。
但是对她一路全凭借心情回话的林暮遇下一秒不光开了口，更放出了尾巴，无情地拂了她的面子。
“现在不便，下山再说。”
这番回复倒也不是他故意冷待宁甘棠，不过他确实没留意到宁甘棠。
他的心中心心念念着好似幻觉一样转瞬即逝的气味，考虑到女孩出现的地方有过他想要的味道，便只听见了女孩的声音，方一时爽快地放出了尾巴。
妖修大多将自己的妖族特征看得极重要，甚至会因为一点点小擦小碰就同人大打出手，可是这样的毛病在林暮遇身上并不存在。
跟随毒仙的那几年，毒仙空闲时，最喜欢用作消遣的事情就是摸狗。
林暮遇为了讨好救下自己的毒仙，特地把一身毛发养得光亮又顺畅，他被摸习惯了，不认为给女孩摸一下就是冒犯。
而且虽然酷似师父的气味在山顶中断了，可是他看见女孩，稍不谨慎，便容易产生摇尾巴的冲动。
先前这份冲动，是只属于他师父的。
兴许是女孩三日前作为仙蝶化身时在四境下毒，身怀剧毒这一点和他的师父相像，让他感到了梦寐以求的亲切，所以他应下了女孩的要求。
宁甘棠不明林暮遇所思，她冷脸注视着只与她错开不到一个肩间距的黄色大尾巴，双眼叫晃来晃去的大尾巴扎得生疼。
她由风雪吹白的双唇生气地抿成了一条流丽的直线，素来骄傲的霜华门大师姐打算不尊重眼前的林长老一回。
她收剑入鞘，快速出手，眨眼就拔了一手林暮遇尾巴上的柔软黄毛，以此泄愤。
林暮遇吃痛，即刻不解地扭过头去看她，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底缀着丝丝幽怨，似乎是责怪，怪宁甘棠毁坏了他为师父养好的皮毛。
然正气凛然的宁甘棠像是学坏了，当即错开了林暮遇的目光，快步走到同女孩视线齐平的位置。
“小妹妹，你可有名字？”她以平易近人的姿态试探。
女孩冲着宁甘棠眨了眨澄澈到近乎可以一眼望到底的双眸，“名字是什么？”
听及反问，宁甘棠不禁错愕。
不过她飞速遮掩下了微微的惊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女孩毫无破绽的神情，却半响也没发觉任何异常。
很快，在她又有意提了十几个常识问题之后，她逐渐不再诧异于女孩的一问三不知，变得可以从容应对，还且她还和声和气地向女孩一一解释了每一个问题后无知的反问。
如今人间分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境，凡人与修士同住在各个境中，受不同宗门或是境主管理。
因五年前人族与妖族的合作，现其中朱雀和玄武二境由身为妖修的境主继续掌管，青龙和白虎则由此二境内的大宗门共同协商大小事宜，既是相互合作，更是彼此牵制。
宁甘棠所属于的霜华门以及林暮遇归属的仁心门都在青龙境中，是近来两大声名远扬的大门派，门下弟子众多，品类优良。
介绍着，高阶传送符一下就将三人带到了封雪山山脚。
上山时为了防止出现突然而刺激到仙蝶就没使用传送符，眼下仙蝶的人形乖巧地同他们呆着，宁甘棠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能用的法宝基本都大方地掏了出来。
只是再三确定仙蝶化出人身对万事一无所知尔后，本该庆幸的宁甘棠的脸上反而爬不起丝毫的喜色。
她绷着五官，眉心拧紧，神色由着思绪中一团嘈杂的乱麻的影响渐渐严峻，仿佛有两股不请自来的力量在她脑海内对冲，一股说着这是值得庆祝的大好事，一股却怀疑着女孩的伪装太过精妙。
宁甘棠目光复杂地瞥了眼一下山就迫不及待跳下林暮遇怀抱的女孩。
注目着女孩就光着脚丫踩在冰雪消融的湿冷地上，围着蓬松的大尾巴聚精会神地看个不停，稚嫩的一双小手在试探性地摸了摸狗尾巴尖后便放肆起来，把同她差不多大的尾巴揽入怀里一顿快活地蹭。
宁甘棠流露出的眼色逐渐变质，羡慕之色溢于言表。
她走到女孩旁边，蹲下身替女孩理了理披散着的头发，细长的指尖缓缓将几缕碎发轻柔地顺到了小小的耳后，露出女孩白嫩可爱的脸蛋。
随后她趁机摸了把就在女孩怀里的林暮遇的尾巴，再次拔掉了三根黄毛。
“她得有个名字。”宁甘棠面色不改道，仿佛偷摸狗尾巴的人不是她。
林暮遇察觉到尾巴被宁甘棠偷摸了，虽不厌恶，但不情愿的情绪迅速涌上心头。
他不想给宁甘棠摸，他想要师父的手，旁人的一概不要。
他抿了抿唇，没说什么，也没去看宁甘棠，只是将大尾巴飞快一甩，从女孩的手中滑走，收了起来，转身继续把女孩抱起。
“名字稍后再取，先去给她买几身成衣。”
白虎境终年降雪，封雪山又是白虎境内最冷的高峰，周边难以容纳任何生物生存，即便是在山脚，一眼望去也空无人烟。
最近的凡人集市在千里之外的一座城中，离封雪山用最快的脚程，也要至少一个时辰。
宁甘棠的玄霜剑以轻巧为主，无法一次载上三人，他们只得再次耗费了一张传送符，三人的身影倏地出现在一家布衣店前。
所幸此处受到封雪山的影响，寒风刺骨，满街堆满了厚厚的白雪，街巷一目到底，独白茫一片，鲜有行人走动，连店家都窝在内里，单隙开一丝店面的门缝示意还开着业，故而无人被他们惊吓到。
一抵达，林暮遇就自觉地把女孩送到了宁甘棠的怀里，并一并把钱袋给了宁甘棠，便一言不发地走到一旁等候。
等女孩穿着精致的鹅黄色新衣从布衣店出来，林暮遇的钱袋在情理之中空了大半。
像是有人故意给他找不快似的，拿出去时沉甸甸的钱袋现下看上去轻飘飘都能被大风轻易吹走。
不过林暮遇一脸淡然，仿佛没有什么能够激起他的情绪，一如既往没在意这点明晃晃的细节。
他接过钱袋就扔回了芥子，无焦的视线掠过宁甘棠，看女孩从头到脚全有了遮掩，不再去抱她，仅放出了尾巴在女孩眼前摇摆，大有以此来引着女孩跟随的意思。
宁甘棠落在末尾垫后，看着最前面林暮遇毫不在意的模样，心感一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落败。
怎么说来，她也护卫了一路，得不到半个谢字就算了，连人家眼里都进不去，哪有正常同行的修士像林暮遇这样过？
鲜少受人冷眼的宁甘棠隐忍着难耐的一口闷气，端量此时出现危险的几率不大，暗暗将这三日的所见所闻在指尖掐作信件，传回了霜华门。
走在两人中间的女孩陡然步子一停，似是低头看尾巴的眼中滑过一瞬黯淡。
“怎么了？”宁甘棠瞧女孩停下，警惕地靠近两步。
女孩回过头，目光若有若无地透过宁甘棠亭亭的身姿，落在适才他们经过的一个胡同口。
她自若地举起手臂指着自顾自往前走的林暮遇，好奇问：“狗狗叔叔要带我去哪里？”
宁甘棠听及看了眼林暮遇朝向的终点，弯下腰答复：“我们去客栈。客栈知道吗？就是能住人的地方，我们今晚要先找个地方住下。”
女孩大约是听懂了，糯糯地点点头，然后转身小跑着跟上林暮遇的脚步，宁甘棠也紧随其后。
只是谁也没有察觉，在女孩背对着宁甘棠的时候，那张纯真的脸蛋上不复天真，徒余下凛冽的戾气。
曾经的毒门就在白虎境，那条普普通通的胡同里，她感知到，厚重的大雪下深深埋葬了三具毒门弟子的尸骸。
毒仙身死，失去庇佑的他们遭世人厌弃，惨死在随处可见的胡同中，无人替他们收殓尸骸送回故土，只有白虎境无处不在的漫天大雪作了他们粗陋的坟墓。
白虎境之外，甚至没有白雪。
女孩伸手接住一片寒凉透骨的雪，隐在袖中捏碎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