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通往大江山的路途会很无聊，但是这一路上，我左边坐着誓太郎，右边坐着奈梨子，她特地从家里带了很多吃的来，我们两个一会儿教导誓太郎，一会儿又聊起家长里短来，全然不见她在人前的那种害羞。

    这天天不亮，我就道别了家人来到平葵府，去天权院把誓太郎接出来以后，我便在繁华的车队旁、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中见到了赖光大人、清乐大人他们，这些人中有许多都是我的熟人，也有许多我不认识的，他们其中不乏有身着印有源氏家纹的人，看来是给赖光大人送行的。

    那些大人们正相互交谈着什么，曜久大人抱臂站在政大人身旁，见到了我，随意地打了个招呼，随后便指着一个方向，和身旁的政大人说了什么。他们再说什么，人太多，我听不见，但是顺着那个方向，我看到了奈梨子，她躲在一个角落，很害怕和人接触。

    一会儿去找她聊聊天吧。

    不过，怎么没见到北桥前辈呢？

    正想着，北桥前辈便从我身后冒出来，脸上依旧是我所熟悉的狐狸一般的微笑：“呀，小南。”

    “北桥前辈。”我喜出望外地转过身去。

    “哎呀，这孩子就是誓太郎呀？”北桥前辈说着，弯下腰，笑着向一言不发的誓太郎打招呼，“你好。”

    誓太郎看了看我，我对他颔首，他便张开口，笨拙地一个字一个字答道：“你，好。”

    这些天，在我一遍一遍的教导下，誓太郎学会了问好、感谢、道歉一类的用词，也可以不再等待命令而进行一些吃饭、睡觉一类的活动了。看这孩子成长这么多，我实在是无比欣慰。

    在上车前，我和认识的几个朋友打了招呼，那三个这些天来兢兢业业给我补课的天权院阴阳师也特地来和我打了个招呼，他们哭着让我一定要活着回来，还叮嘱我一定不要鲁莽。

    谈话间，我注意到不远处有一个衣着华贵的贵族，他看上去五十岁上下的样子，不住地唉声叹气，和赖光大人说上两句话，又重重叹了口气。

    “我的女儿，怀奈姬，她是一个特别好的孩子啊。”我听见他这样说道，“再过半年她就要嫁给大纳言大人，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从此成为一个幸福的姑娘了……但现在她被抓走了，生死未卜……啊啊，我的怀奈姬……”

    “那位便是池田中纳言大人吧。”和我聊天的女孩注意到了我的目光，顺口道，“怀奈姬的父亲。”

    我不由得想起爸爸和斋录先生来，失去女儿，一定很难过吧。

    ——

    “诶诶？真的吗？然后那谁和那谁就在一起了？”时间拉回到现在，我一脸震惊地问一旁的奈梨子，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嗯！后来他俩就私奔了！”

    “呜哇……”

    我发出了一声感叹，顺口咬了一口点心，奈梨子还是那么温柔又害羞，虽然在我面前放得很开，但她说话依旧柔声细语。

    “意思就是说，奈梨子你家的仆从和侍女……啊啊不敢想不敢想。”

    “说起来，我也想听听南止知道的故事。”奈梨子对着手指，小声地请求道。

    “这个嘛，那就，那就讲讲斋录先生和六花姐姐的故事吧。”我说罢，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六花姐姐跟我说，她小时候，家里是在城外开茶馆的，但是后来茶馆被妖怪袭击，只有她一个人活下来了，斋录先生救了她。后来两个人就分道扬镳了。结果当天夜里下起了大雨，六花姐姐躲在一座破庙里避雨，刚好遇到了也来避雨的斋录先生。”

    “哇，简直就像是缘分一样。”奈梨子捂着嘴轻笑。

    “我也这么觉得呢！”

    “说起缘分来，我以前也见过一对苦命鸳鸯，而且，还是我在若狭的故事。”

    “咦？”我颇感兴趣，手中轻拍着熟睡的誓太郎。奈梨子告诉我，她活了那么长时间，见过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有许多事她早已忘记，尤其是小时候在故乡的事。那么既然她说她记得，就一定是个很精彩的故事。

    她轻轻拨弄了一下誓太郎吃进嘴里的头发。

    “那个时候，我在村里因为吃了人鱼肉，人们发现我不会死以后，就讲我当做神女，让我待在神寺庙。寺庙里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女孩，叫什么名字我记不太清了，总重她长得超级漂亮，眼睛又有神，头发又柔顺……哎呀，总之就是超级漂亮。

    “之后，村子里有一天，突然来了一个红头发的少年，那名少年也长得可漂亮了，漂亮得简直不像人，像妖怪……不过，他就是人没错哦。他和我们语言不通，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听不懂的话，也不会用筷子，就连衣服都穿得和我们很不一样。大家都说他是虾夷来的野人，没有开化，但是他的表现和大家无异，也很勤劳能干，于是大家就接受他了。

    “那名少年在村里生活了几年，渐渐和我们通语言了，他告诉我们他的名字，但是很拗口，不像是本国人的名字。他告诉我们，他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要坐好久的船才能来到这里。但是他的船失事了，他回不去了……啊，对了，那期间，他经常为寺庙扫地，和那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认识了。女孩子似乎是什么家的千金大小姐，家族破败，她又体弱多病，就被丢在这里养病。

    “不得不说，两个人的遭遇很像，又都长得漂亮，渐渐的互生情愫了。这些我在寺庙生活的时候都看在眼底呢。但是可惜的是，后来这件事被发现了，两个人被迫分开，少年再也找不到那个女孩子了，我也没再见过她。之后，少年也消失了。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跑了，总之，少年离开以后，村子也逐渐萧条起来，我也是在那之后离开的。”

    “天哪……”我听后有些难受，这还真是对苦命鸳鸯，本来是青梅竹马的。

    “那个女孩子真的很温柔，”奈梨子轻轻拨开帘子，呢喃自语，“少年刚来的时候，语言不通，只有她会关心他、给他吃的、陪着他、教他这里的话。啊，而且，她也有南止一样漂亮的蓝眼睛哦。”

    奈梨子说着，转过头，温柔地看向我。

    “很温柔，很漂亮的蓝眼睛。”

    “咦……”我感觉脸上有点烫，只能低下头默默吃东西。

    赖光大人雷厉风行，并不像其他贵族，毕竟征战沙场多年，因此并不那么娇气，一口气走了一整天，从清晨太阳未升起开始，马车一直奔波到深夜。直到车夫告诉我们马匹已经坚持不住了，我们这才下车。

    我靠在奈梨子的肩膀上，浑身酸痛无力，膝盖也跪得发疼。

    赖光大人在那里和车夫讲着什么，北桥前辈笑着走过来：“现在已经是大江山境内了，我们的存在随时有可能被酒吞童子感受到，但是，接下来的路，恐怕要我们自己走上去。”

    我环顾四周，月黑风高的夜晚，阴风阵阵，几棵稀稀拉拉的树扭曲着，发出渗人的声响。这样的氛围，我倒是不害怕，只是一想到会有些不安全，还是不由得谨慎了一些。

    脚下泥土已经少见，所见皆是赤红色的岩石，偶尔能看见几棵杂草，真是有够悲凉的。

    几只鸟扯着嗓子哀叫着从头顶飞去，我帮誓太郎拨弄了一下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正巧赖光大人也回来了。他告诉我们的和北桥前辈讲的大差不差，收拾一下我们带的东西，接下来徒步走上去吧。

    这次的出行和那次去须磨不一样，我们这次轻装上阵，除了必要的食物、医疗用品和武器以外，几乎什么也没带。

    “再往前走一段路，有一座寺庙，虽然可能已经破败很多年了，但我们今晚可以在那里休息一下，那儿有佛祖庇佑，妖怪靠近不了。”北桥前辈说罢，十分自然地帮我接过我手中的行李，“啊，至于我，各位当然不必担心，咱是通人性的妖怪，我也能进去。”

    “北桥君倒是对这里挺了解。”赖光大人瞥了北桥前辈一眼，他似乎对北桥前辈没有任何好感。不过也难怪，先前北桥前辈不是还被当过前朝余孽追杀过，虽然我并不清楚内幕。

    “北桥前辈，我来拿就好了。”我说着，想到北桥前辈那里拿回我的行李，他却笑着躲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就这样很快走到了北桥前辈说的那个寺庙。寺庙很旧，但并不破败，里面早已空无一人，所有物品上几乎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看样子已经几十年没人来过了。我刚要把东西放下，忽然从角落的破洞窜出一只老鼠，吓得我后退了两步。

    “咦？南止害怕老鼠吗？”奈梨子随手抓住老鼠的尾巴，丢了出去。

    倒也不是害怕，只是从黑暗中突然窜出来个带毛的，无论谁都会被吓一跳吧……

    我看着这脏兮兮的寺庙，心中还担心赖光大人这位贵族老爷不习惯可怎么办。但是当我转头去看他的状况时，他却神态自若地放好自己的东西，然后十分熟练地和衣而睡，将自己昂贵的假袖垫在身下。

    “……”

    好吧，看来是我多虑了。

    比这种还脏的地方我也睡过，因此我也不在意。赶了一天的路，大家都很累，纷纷倒头就睡，誓太郎也蜷缩在角落里，闭着眼，也不知道睡没睡着。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累过头的缘故，我在原地辗转反侧躺了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便睁开眼，想看看大家在做什么。

    我忽然看见了北桥前辈，他一直靠在窗边，静静地看着远方的月亮。

    “北桥前辈，怎么了吗？”

    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心中有些不安，便悄悄跑到他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遥望月亮。

    “嗯，没什么。”他莞尔一笑，“只是突然想起以前的事罢了。”

    “以前的事？”

    “嗯，还是人类时候的事，小南有兴趣听听吗？”

    “诶？真的吗？”我很少听过北桥前辈讲他还是人类时候的故事，便点点头，乖乖地坐在原地。

    他笑着将这个屋子的门关紧，避免吵醒大家，然后走过来，坐在我的旁边。

    “嗯，从哪里开始讲呢……啊，就从这个发色讲起吧？小南还记得，我之前因为这个金色的头发被追杀的事情吗？”

    我点头，这怎么可能忘记，北桥前辈被追杀，荣小姐被软禁，我和义则被流放到了须磨，他也是在那个时候去月之宫的。还有……竹内大人，他也是在那个时候过世的。

    北桥前辈拨弄着自己的头发，脸上的笑容越发苦涩：“现在已经很少有传言了。北桥家在奈良时代，嗯，也就是所谓的前朝，曾是叱咤风云的兵家，我的父亲、祖父，都曾担任过武将高官，这头金色的头发，就是北桥家的标志。咳，这可不是自吹自擂哦，小南，前辈我可是儿时就展现出来惊人的武将天赋呢。”

    “哇，前辈好厉害。”

    北桥前辈心安理得地接受我的夸赞，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北桥家的辉煌，到我这一代就到此为止了。”北桥前辈的笑容忽然变得失落起来，“对了，在往下讲之前，先考考小南，知道前辈的名字是什么吗？”

    “诶？！”

    我惊得说不出来话，在脑子里疯狂地搜寻有关北桥前辈名字的记忆。

    这下可遭了，有关他的名字的回忆，我只在刚跟着荣小姐学习，尚未考上平葵府的时候在荣小姐伪造的名单上见过一次，自那之后就一直喊他“北桥前辈”，从未喊过名字，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忘记那个名字了。

    “唔呃……”我敲着脑袋，努力思索。

    “哈哈哈哈，意料之中。”北桥前辈的笑容终于变得明亮起来，“毕竟，连我自己都记不清自己曾经的名字了呢……我叫明夕，记住了哦，小南……嘛，记不住也没关系。”

    “好，好的，北桥前辈……”好丢人，我捂住脸，“不过，前辈指的，曾经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嗯，那就要接着往后讲了。所谓『曾经的名字』，指的就是我在北桥家的，我本来的名字。之后有一天，年幼的我在外和兄长之一打猎回来，一回到家，就看见家中的人，无论是父亲、母亲、祖父，还是我的兄弟姐妹、侍从、侍女都倒在血泊与火海里，整个北桥家除了我与之一以外，没有一人幸存。当时，府内四处是穿着奇怪的黑衣武者，之一带着我想要逃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就失去了知觉。等到再醒来时，我就……嗯，小南猜猜我后来去哪了？”

    我迷茫地摇摇头。

    “哈哈，前辈被人捡走了。”

    “哈？”

    “嗯，我被一个人捡走了，她是前朝公主，名字是寺月荣姬，他们那一家子啊，很神奇，眼睛都是白色的哦。寺月荣姬封我做了她的护卫将军，守护她的安全。当然，她也给了我很好的资源，也保护了我不再被仇家追杀。”

    “那，那么，之一先生呢？”

    我话问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是北桥前辈却毫不在意，笑着拍拍我的头：“之一啊，他后来去哪里了我不知道，但是成为将军以后，我曾在街道上见过一次。那个时候，他将自己的头发染黑了，戴着斗笠，尽管我们两个的模样都已大变，但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但是我们谁也没有搭理谁，就是那样擦肩而过，之后再就没见过了。”

    “啊……”我张了张嘴，很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音，“抱歉，前辈，我不是有意的……”

    “没关系哦，我知道小南的。”他温柔地笑了笑，又继续讲述起来，“但是啊……我的职责可不单单是守护她和她的家人，要是我的职责真的那么简单……哈哈，现在我也就不会变成妖怪了。嗯，下次再说吧，小南也很困了吧？”

    “诶？”都说到这里了，我怎么可能会困啊！

    虽然说真的很好奇，但看着前辈的模样，我猜他大概是不愿意往下讲吧，既然这样的话，我也只能假装困了，站起身来回去睡觉。

    这下更睡不着了啊喂……

    但是不管怎么说，和人聊聊天，心里稍微能安心一点了，在原地躺了一会儿，终于疲惫感也涌上来，可以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