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芽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座地牢的，只记得出了那个阴冷潮湿的长廊，望见那刺眼的日光时，她心中泛起阵阵恶寒。
一乘马车在她面前停下。
傅予怀下了来，像是知晓了什么，神色很冷漠。
他上前来想要扶起温芽，可她往后退了一步，只是静静望着他。
伸出的手就这般停在半空。
傅予怀错开她质问的眼神，沉声道：“先和我回去罢。”
温芽仍旧望着他，“你寻回傅春瑶时，是不是也这样对她说的？”
说这话时，她心中竟隐隐有些期待，这些都是傅春瑶骗她的。
可傅予怀只是沉了口气，他闭了闭眼，下颌紧绷。
一刻钟前，暗卫已将她与傅春瑶的对话告知了他。
温芽忽然笑了。
心中最后那点期待消失不见。
傅予怀只觉得太阳穴的某处跳动着，疼得厉害。
“我承认，一开始我遣人去寻她，目的并不单纯。”
他垂眸看她，心中竟闪过一丝慌乱的情绪。
傅予怀闭眼，像是妥协般又靠近一步，“娮娮，先跟我回去好不好？”
温芽只是摇头后退。
眼中忽然多了某种液体，从脸上滑落。
傅予怀寻回自己的亲生妹妹，固然没错。
可是既然他知晓一切，为何不告诉她？而是用那样残忍的方式将真相剖开，血淋淋地展示在她面前？
“为什瞒着我？”温芽咬紧唇。
她自以为这些时日已和他交心，可是这一刻她方明白，她从来就没有看清过他的内心。
究竟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
傅予怀始终无言。
他要怎样说呢？
将他心中龌龊一一剖白，还是告诉她，这些时日她的不幸都由他一手造成？
这种失控的场面让他不安。
他只能诱哄般道：“先与我回家，回去之后，我会将一切告知你。”
温芽还欲后退，却忽然一阵呼啸的风划过她的耳畔，嗖地一声，一只箭矢直奔傅予怀而去！
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傅予怀已经错身躲过，将她拉进怀中。
下一瞬，铺天盖地的箭矢都冲他们而来，温芽睁大了眼。
暗卫皆已上前，将那些箭一一格挡。
温芽忽觉身子一轻，傅予怀将她抱起，迅速上了马车。
“这些都是什么人？”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傅予怀已经将披风解下，围在她身上。
“等我回来，听话。”
话音方落，他已转身。
温芽还在错愕之中。
兵刃相交的声音不绝于耳，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披风上还有傅予怀的余温。
这是这场厮杀之中，唯一让她安心的东西。
一刻钟后，搏杀的声音停住了。
温芽抓紧了披风，一颗心被提了起来。
脚步声靠近，一只带血的大手猛地掀开了帘子。
温芽睁大了眼，嘴唇嗫嚅。
傅予怀浑身带血，眼中还有未褪去的戾气，如嗜血的魔头。
温芽的眼忽然变得通红，她慌乱地向前去，扑进了他的怀中。
傅予怀瞳孔放大，心跳漏了一拍。
“娮娮，我身上很脏。”
温芽也如梦初醒，松开了他，可一双眸子在他身上打转，像是随时都能哭出来。
傅予怀明白她是何意，便勾唇笑了笑，“我没有受伤，这都是别人的血。”
温芽仔细检查了，他身上并没有伤口，这才如释重负。
她看向傅予怀，眼中情绪复杂。
傅予怀垂下眼，似是妥协。
“娮娮，我们回家好不好？”
良久之后，她轻轻嗯了一声。
傅予怀正要上来，可她看见他身后有个东西直奔他而来。
几乎是出自本能，温芽将他往旁边推去，那黑嗖嗖的东西飞进马车，与她擦身而过。
“娮娮！”
肌肤被划破，温芽吃痛地蹙紧了眉。
头越来越重，闭眼之前，温芽看见了傅予怀惊慌的脸。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气息微弱地吐出了几个字。
“不要难受，听话……”
*
温芽好像做了一场梦。
梦中，她双手抱膝，蜷缩在一片冰天雪地。
而这时，一位身姿曼妙，模样妩媚，眸中却饱含复杂情绪的女子向她走了来。
温芽似是感应到了什么，眉头微蹙，连呼吸都暂停了下来。
“你是娮娮吗？”那女子在她面前蹲下，凝望着她，言语竟有些哽咽。
温芽抿着唇，眼底一片水雾，并不说话。
那女子试探着伸手将她的一缕碎发别在耳后，见她并不反感，便又贪心地抚了抚她的脸。
女子的泪开始滚落，眸中那些复杂的情绪，都换成了心疼，“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而在这时，一直没有反应的温芽微微抬眸，清澈的眼神陡地对上对方婆娑的泪眼，竟让对方一怔。
“你为何要丢下我？”
女孩儿的声音很轻很软，却又足够有力，足以击垮对方的心理防线。
她也曾在心中给他们寻过理由，或许是因为他们也不知情，亦或是根本没有抚养她长大的能力。
她寻过很多理由。
可这时，那位女子消失了。
温芽四周张望，仓皇无措。
茫然间，她听见了小女孩儿的哭泣声。
她回过头去，身边的雪原竟变成了侯府的样子。
常青树下，站着一个拿书的少年，衣袂飞扬，神色冷淡，明明年纪不大，却看着十分沉稳。
穿着粉色襦裙的小女孩儿哭花了脸，拿着个蝴蝶纸鸢扑进少年怀中。
“哥哥，我的蝴蝶纸鸢坏了呜呜……”
“娮娮不哭，”少年冷淡的神色有了松动，眼底浮出一抹笑意，“哥哥帮娮娮重新做一个好不好？”
小女孩这才止住了哭声，欢笑了起来。
可下一瞬，少年拿起那只坏掉的纸鸢，向她走来。
温芽一怔，可少年的身子越过了她，她旋即转身，却看见了傅春瑶。
傅春瑶拿着那只蝴蝶纸鸢，亲密地抱住傅予怀的手臂，甜甜道：“谢谢哥哥！”
心底泛出苦涩，温芽着急上前，可傅予怀竟拔出长剑，抵在她的脖间。
“阿瑶才是我的亲妹妹，我不许任何人伤害她。”
心口太闷了，温芽捂住胸口，快要呼吸不过来。
大颗大颗泪水滑落，可是傅予怀只是冷眼看着她。
她蹲下身来，蜷缩在一起，好像又回到了那片雪原。
*
北鸣别院，血腥味蔓延。
暗卫拖走最后一具尸体，杨禧浑身血迹，踏进北院。
这已是今日的第三次刺杀。
“大人，七十八名刺客已处理完毕。”
梨花树下，傅予怀慢条斯理地擦干手上的血迹，眉宇之间尽是肃杀之气。
他冷哼出声，“这才几日，便有人这般按捺不住了。”
“大人，对方这般明目张胆，我们可要反击……”
傅予怀抬手。
“那怎么够？”
他静静看着水盆中的血水，勾了勾唇，像是地狱里爬出的嗜血怪物。
仅仅只是反击，那怎么够？
“那温小姐？”
如今北鸣别院就是众矢之的，今日这般的暗算只多不少。
过了很久，傅予怀才沉声道：“送去柳府。”
敌在明，他在暗，没有十足十的把握，他不能让她留在身边。
*
床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睫毛轻轻颤抖着，双手紧攥着被角。
侍女见傅予怀进来，便福身退了出去。
白日的那只箭矢上淬了毒，即便只是划破了她的肌肤，也差点叫她命丧黄泉。
若再深一分……
他不敢去想。
他静静地望着她，整颗心都像被人攥紧了。
他的确从一开始就知晓温芽并非自己的妹妹。
五岁那年，他躲在母亲而产房中，意外知晓了那场阴谋。
可那时他不懂听到的一切是何含义，直到长大了些，才明白一些。
儿时父亲对他严厉，要他万事要做到最佳，要他学会藏住自己的情绪。
他觉得，自己好像就是一个提线木偶，可他挣脱不了那些丝线。
暗无天日的岁月中，天真乖巧的妹妹，是他得到的唯一一丝温暖。
后来，他竟然渴求更多。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
远离上京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
直到家中传来她定亲的消息
他承认自己嫉妒得发疯。
所以她特意寻回了傅春瑶，千方百计将沈烨从她身边剔除。
他就这样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
傅予怀闭上了眼，将那些复杂情绪通通压抑回眼底。
她今日已知晓这些，看清了他心中龌龊，为何还愿意替他挡这一箭？
*
温芽醒来后，已是三日之后，别院已不见傅予怀的身影。
推开门去 ，北院竟有一大排守卫，面无表情地围住她这间屋子。
温芽蹙眉，正要踏出门，却被门边的两个守卫拦了回去。
“ 小姐，没有大人的命令，您不能出这间屋子。”守卫面无表情道。
温芽无视了他的话，并未退缩半步，反而继续向前。
“ 傅予怀在何处？”
那守卫是个新来的，并不清楚温芽的身份，见她不肯回去，竟拔出了刀，“小姐，还请回去。”
温芽侧目看向他，没有一丝表情。
“ 放肆！谁准许你对温小姐这般无礼！”话音落下，身旁的守卫似乎被踹了一脚，闷哼一声，跪在地上。
温芽看过去，杨禧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面前。
他躬身道：“他今日刚来，不懂规矩，还请温小姐降罪。”
杨禧心中一阵后怕，明眼人都看得清这位温小姐于傅大人而言是何等重要，若他晚来一步，温小姐有丝毫受伤，那他这个总管也可以准备身后事了。
温芽并未在意方才之事，只是看向杨禧，“我要见傅予怀。”
迎上温芽的眼神，杨禧心底一惊，初见这位温小姐时，她的眼睛清澈纯净，像是一汪湖水，可此刻，那双好看的眸子竟有些呆滞，像是笼罩了一层抹不开的悲伤。
杨禧压下讶异，躬身道：“大人一刻钟之前离开了别院。”
“ 那我便等到他回来。”
“ 小姐，”杨禧思忖着该如何开口，“大人吩咐将您护送去柳府。”
如今朝廷党派纷争，呆在大人身边，温小姐的危险便多一分，大人待小姐这般情深，杨禧实在感叹。
可这话落到温芽耳中，却成了其他含义。
“他这是何意？”
好看的眸子中瞬间起了水雾，酸涩的滋味充斥在她心间。
他还是想要什么事都瞒着她么？
杨禧心中一惊，正要开口为大人解释，可又想起了大人方才说的话。
‘她知晓的越多，便会越危险。’
望着温芽水光潋滟的眼，杨禧低下了头。
良久之后，他似乎是听到了她轻叹一声，随即他抬头，温芽看着他，眼神坚定得可怕。
“我不知道如今正面临着怎样的困境，有些话还请你替我转告给他。”
“我会等他，直到他愿意站在我面前，将一切告诉我。”
*
城墙之上，傅予怀静静望着逐渐消失在视线中的马车，眼神晦暗不明。
杨禧实在不忍，“大人，真不告诉小姐么？”
傅予怀不出声，月色剪影下，他的轮廓格外孤寂。
朝中的事比他想得还要棘手，有人趁此机会，想要置他于死地。
他怎么可能让她也深陷险境。
“让暗卫跟着，若她有半点闪失，你脑袋也就不用要了。”
杨禧擦了擦冷汗，点头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