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祭祖仪式结束时,是凌晨四点。

    鹭港开始起风。

    空中飘起雨丝。

    本来应该迎来黎明的城市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坏天气被再次裹入浓黑。

    族里人都很高兴,对叶芝桦说:“真是祖宗保佑,一直等到咱们结束了才下雨。”

    叶芝桦看了看划过闪电的天空,笑得平易近人:“谁说不是呢,大家都辛苦了,赶紧回去休息吧。”

    很快,无数量车子就沿着盘山路有序地下了山。远远看去,像是圣诞树上的灯带,闪烁着昏黄色的暖光。

    沈崇的情绪依旧很低落,他对叶芝桦说,他想在山上再待一会儿。

    “儿子,我知道之前很多事是我亏欠了你,也亏欠了西西,你能给我个机会补偿这一切吗?小杰已经决定回集团来帮我了,以后你就做你喜欢做的事就好,只要你开开心心过完这一生,妈妈就圆满了。至于你爸,既然他不想认你,我们也没有必要非要和他扯上什么关系。从今以后,你就跟着妈妈姓叶,没了他,你还有我,有外婆舅舅和小姨,我们都会好好爱你。”叶芝桦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这番话,声音一度有些哽咽。

    可沈崇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并没有给她什么温情的回应。

    “妈,我三十岁了,不是十三岁。”

    “我知道,可自从你十八岁做回自己,这些年不是过得也挺好的吗?我要是真不在乎你,又怎么会放任你游离在家族事业之外发展你的个人兴趣?”

    “那十八岁之前呢?你是怎么说服自己把我丢到国外去的?是像他说的那样吗,你嫌弃我有病,怕圈子里的人指指点点,笑话你招了一个徒有其表的赘婿,是吗?”

    陈筠缇从没有见过沈崇这么尖锐的样子,她一直觉得,他和西弗勒斯是不同的。

    如果西弗勒斯是沟渠里的暗影,那他就应该是天上的皎月,他可能会有平凡人都会有的小情绪和小缺点,但他一定不会是阴暗和扭曲的。

    顺风顺水长大的孩子,又怎么会首先以恶意揣测别人呢?

    可看他此刻冰冷和阴郁的眼神,还哪里是她最爱的那个善良乐观的大男孩?

    是什么东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变了吗?

    这个叶芝桦,为什么要自作主张非要他想起以前那些不堪的往事!

    “当然不是!那时候是有人介绍说法国有个医生很擅长治你的病,我才把你送出去的。我真的没想到你在那边最脆弱的时候会碰上张家那个心如蛇蝎的孩子!是妈妈错了,可是伤害你绝对不是妈妈的本意!”

    “叶阿姨,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他再想起张慕贞对他所做的那些事了!你能不能先回去,让他一个人冷静一下?”再顾不上什么礼数,陈筠缇立刻出言打断他们母子的对话。

    “你怎么知道张慕贞对他做过什么?”叶芝桦狐疑地看向她,很多事,她都是很多年之后才靠着各种蛛丝马迹猜测到的呢,她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

    难道是沈崇第二人格告诉她的?可是凭她对那个人的了解,他又怎么会是个愿意把伤疤揭开给别人看的人?

    眼前这女孩,到底已经和她儿子的两个人格纠缠到了什么程度?如果她的选择可以影响到他们两个最后的去留的话……

    那她到底会选择谁?

    “叶阿姨,别的我也没法跟你细说,我只能说,我跟你一样都希望眼前的他好,要不,您先回去,剩下的交给我?”

    叶芝桦只好妥协,“那我就先下山了,你们两个也早点回家。缇缇,拜托你,帮我照顾好他。”

    陈筠缇点点头,“您放心。”

    山上终于清净到只剩下了她和沈崇两人。

    雨仍是不大不小地飘着。

    他们俩站在祠堂的屋檐下,肩并肩听着黑暗中树叶摇晃的沙沙声。

    许久,还是沈崇先开了口:“你早就知道叶泽西的事了是吗?”

    陈筠缇叹了口气,只能如实回答:“是。”

    “你为什么从来都没跟我说过那些?”

    “我觉得……人死不能复生,跟你说了也只是徒增你的痛苦罢了。”

    “那你跟那个人聊过这件事吗?”

    陈筠缇呼吸一滞,这话,让她怎么接?她和西弗勒斯有一条完整的不为他所知的故事线,虽然与爱情无关,但是她也不想过度分享它。

    很多东西,还是保留在内心深处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比较好,成年人之间的坦诚并非一定要无话不谈,有时候,适当的闭嘴也是一种善良。

    她扯了扯他的袖子:“阿愈,雨越来越大了,我们回去吧,你不是说要陪我去南鹭岛看外婆吗?我们都一整晚没睡了,这样下去,哪还有精力出门啊。”

    他见她不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神色越发悲凉。

    “雨好像是越来越大了。”他搂过她的肩膀,用另一只手做伞,遮在她头发上方,带她走向车子。

    陈筠缇默默松了口气,万幸,他终于没有再追问下去。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把她、连同他自己都塞进了车子的后排,而不是驾驶位和副驾驶位……

    “缇缇,跟我说说,我想知道。”他紧紧抓着她的一只手,祈求地看着她,完全不顾自己被雨淋湿的发丝。

    “你想知道什么?”陈筠缇从纸巾盒抽出纸巾,帮他擦了擦头发和脸。

    车子里的空间倒是不小,只是密闭空间让人感觉很憋闷。

    “所有,我怎么生的病,叶泽西怎么死的,以及我爸到底为什么不想要我,还有,张慕贞在国外到底对我做过什么?所有的这一切,我都想知道。”

    “你确定?”

    “嗯,我确定,缇缇,我不能活在一个虚浮的世界里,我需要真相,否则,我将永远认不清我自己。”

    窗外的闪电隔几秒就会点亮夜空,然后又让世界陷入黑暗。雨倒是一直不大,但是风有点恐怖,刮得车窗呜呜作响。

    她们俩的脸在对方的眼中不停地明明灭灭,像那年夏天海浪涤荡沙滩的感觉,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在牵着他们往前走,直至某个命运的路口。

    然后,很可能一个转弯,有些人就此生再也无缘相见了。

    “好。”陈筠缇只说了一个字,眼泪就落到了唇边。

    她想起了没见面之前她做的那个和西弗勒斯有关的梦。梦里的他苍白而瘦弱,她们站在迷雾重重的阴冷街头彼此对望,然后,她看着他转过身去,身上灰色的羊毛大衣逐渐隐于雾中,直至消失。

    沈崇的瞳孔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剧烈收缩着,他伸出手指轻轻抹掉她的眼泪,然后试探着问:“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哭吗?”

    “没事,我只是突然觉得有点难过。”

    “你心疼他。”

    “对不起,我不能完全否认。好了,我现在就开始讲了,在那之前,你能不能把车载空调打开,空气太闷了。”

    他听她的话,将车子启动,又打开空气外循环。

    接下来,她就这样和他面对面坐在汽车后排并不十分轩敞的空间里,讲完了她了解到的所有和西弗勒斯有关的故事。

    这些故事,有些是她亲眼所见,有些则来自西弗勒斯的自述,她只能尽量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让它们尽量以最真实的样子展现出来。

    想了想,她还是决定从地下室那个被父亲打得遍体鳞伤的少年讲起,讲他染血的白衬衫,讲他把小猫快快托孤一般交给她照顾。

    她又讲他因为受不了虐待把弟弟带出了家,然后又不幸在大雨里遭遇了车祸,叶泽西被撞得身体变形,鼻子不翼而飞,最后不得不请入殓师为他安了一个假鼻子。

    她没放过叶芝桦拿着包砸在他身上,一遍遍地问他:“为什么死的不是你?”的那一段。

    她不想回避一些本就客观存在的东西。

    弟弟死后,他的“病情”越来越重,不仅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甚至连生活都逐渐不能自理。

    他们把他送到国外,请最好的精神科医生来看,可他的病情仍旧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就去上学,不好的时候,他就终日坐在院子里,看天,看云,看树上的鸟,不跟任何人说任何一句话。

    在学校里,他总是沉默寡言,一个人坐在角落。同学们最初只是觉得他很奇怪,直至张慕贞当着所有人肆无忌惮地叫他疯子。

    她嘲笑他是被家族流放的废人。可很快,她又对他俊美如小王子一般的容颜产生了不可抑制的占有欲。

    她经常带着一群人把他堵在墙角,把饭菜扣在他的头上,带他去废弃的盥洗室,把他的衣服扯下来,恶趣味地数他身上有多少颗痣。他们还会把从海鲜市场买回来的八爪鱼倒在肮脏的浴缸里,逼他和它们共浴。

    她说,只要他不答应做她的男朋友,他就会一直遭受这一切。她还说她们家的生意做得比他们家大很多,她才不怕他回去跟家里告状。

    况且,如果告状有用的话,他们还会把他丢到国外来吗?

    他承认她说得有理,否则他父母不会一次都不来看他。

    他一直忍,直忍到陈筠缇出现,张慕贞不敢再欺负他。

    可他的状态却仍旧时好时坏,断断续续才念完中学。十六岁那年,他认识了一位特别有趣也特别有才华的邻居。

    偶尔他状态好的时候,就会去她的小花园里坐坐。她会煮咖啡给他喝,也会烤奇形怪状的小饼干。

    有一天,她的院子里来了坏人,她和他都差点死在那人的手中。情急之下,他将手里的刀子刺入对方胸口,眼睁睁看着他倒在血泊中。

    他在医院躺了快两个星期,却奇迹般学会了自我和解,回归了正常人的生活轨道。

    他在国外读了两年商科,始终成绩优异,人际交往也似乎不再是问题。

    家里见他终于恢复了“正常”,没有问他任何意见就帮他订好了回国的机票。

    可谁也没想到,从飞机上下来见到记忆里恶魔一般的父亲的第一眼,他就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几年后,本来音痴的他,却讽刺地成为了一名创作型歌手。整个世界开始颠倒,他认不清自己是谁,更不知道自己在哪,直到,他迎面又遇见小时候救过他一次又一次的蓝仙女。

    他终于弄清了她根本不是什么蓝仙女,而是音乐学院的一名学生。

    她的出现也让他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正确性。

    后来,他终于认识到他的大脑里存在两个独立的灵魂,而他是其中之一。

    他和那个他看不见的人,会无规律地在一具身体上交汇自己的人生。

    在二十六岁到三十岁这整整四年里,当他是他自己的时候,他就会读书,会帮忙打理家里生意,还会静静听那个叫陈筠缇的女孩给他读书听。

    她似乎和他记忆里一样,什么都没有变。

    她给他读《人间失格》。

    给他读,“我知道有人是爱我的,但我好像缺乏爱人的能力。”,“唯有尽力自持,方不致癫狂。”

    他也曾经一度觉得自己丧失生而为人的资格,可是她来了,做他的良药,让他对这无聊的人间又逐渐产生了牵挂和眷恋。

    陈筠缇不知道自己讲了多久,只知道车窗外的雨已经停歇。

    天仍旧黑得阴沉沉。

    她和他都在哭。

    “阿愈,你想起来了吗?”这一次,是她帮他温柔地擦干眼泪。

    “陈筠缇,你也爱那个人。”

    一句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陈述句。

    她看不清他说这句话时的心理感受。

    “确切地说,我不是爱他,我是心疼曾经遭遇过这一切的你。阿愈,我明白你妈妈为什么没有任何知会就直接把所有信息都砸到你脑子里了。因为她知道,开始是你,结局也是你,而中间属于西弗勒斯的部分,只是你在逃避你自己。你创造出来一个和你完全不一样的人,只不过是让他来替你承受和分担所有痛苦和责任,如果你能想通这一切,战胜心里的恐惧,那么你就能找回那个真正的你了,你明白吗?”

    “我们是一个人?”他仍是不相信的样子。

    “是。我现在无比确定。阿愈,你现在不要害怕去面对脑子里的他,试试看,你们能不能彼此接纳,将你们这些年各自有断点的记忆融合在一起?”

    她用双手捧着他的脸,目光里充满鼓励。

    他点点头,终于缓缓闭上了眼睛。

    很快,他就又进入了那个黑白色调空荡荡的房间里。

    这一次,他看见西弗勒斯正蜷缩在角落里,虚弱地喘着气,再没有了往日的强大和自信。

    他向他伸出手:“我是来带你出去的,跟我走吧。”

    西弗勒斯抬起头,眼神阴翳而凶狠,“滚!”

    他在骂他。

    可是他却好像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目光里充满了心疼和怜悯。

    “西弗勒斯,你知道的,你就是我的一部分,曾经我不小心把你弄丢了,是我的不对。”

    他冷笑:“不要用那种可怜的眼神看我!我就是我,我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而你不过是个傀儡罢了!你这个没有心,没有血性的懦夫!你连你最爱的弟弟都忘了,甚至还能从心里认可那个虐待和伤害你们的男人做父亲,我瞧不起你!你永远都不知道我为了向沈弥山复仇都做了什么!”

    沈崇的心蓦地一紧,一种不详的预感弥漫开来。

    “所以,你做了什么?”

    西弗勒斯突然狂放大笑,好半天才停下来。

    “他的财务问题,是我做的手脚,船上的那把火,也是我找人放的,我就是要他死,给西西偿命,你懂吗!”

    沈崇被西弗勒斯眼中熊熊燃烧的仇恨之火吓到,“可他毕竟是我们的亲生父亲!”

    “亲生父亲?他有把你当成过亲生儿子吗?”西弗勒斯冷笑。

    沈崇骇然地后退了两步。

    外面世界陈筠缇眼中的他,额头上已经坠满了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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