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蕴不是磨叽的人，被适才的沉默耗尽了耐心，直截了当问：“两位这是……”
自知跟顾屿没有以后，付惜禾并无斩人桃花的癖好，就要否认，被顾屿先一步截住。
“没什么，”他说，“好些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变的。”
破镜重圆非朝夕之功，修镜人的心意自也不会在短时间内更改。
焦蕴听懂了顾屿隐晦的意思，没再提这茬。
老家无论年节还是过生日都很有仪式，除去蛋糕，奶奶还给顾屿烙了翻身饼，煮了长寿面。
翻身饼由平底小锅烙成，奶奶技巧娴熟，小锅一颠，饼就翻一个面，寓意翻翻运气，来年万事顺遂；长寿面上窝了荷包蛋，细细面条上撒一把新鲜小葱，端上桌还冒着袅袅锅气，相当合适阴雨天气。
奶奶说正午十二点过的生日是金生日。
时间一到，主屋关了门，遮上帘，室中昏暗，只剩蛋糕上的蜡烛作光源。顾屿坐在光源正中，付惜禾不知他许了什么愿，睁眼的瞬间，他的目光循着她看他的视线一路爬进她的眼。
蜡烛吹灭，掌声响起，大家齐唱生日歌……付惜禾坐在人群里笑，任热闹盖过隐秘的心悸。
暴雨后的空气里，充满泥土和青草的清香。
有人膈应这种土腥味，但付惜禾很喜欢，吃过午饭，她站在乡间泛着潮湿的石路上，仰面深深吸了口气。
焦蕴叫她出来散步，她当这姑娘有话要说，可七八分钟过去，她们还真的只是散步。
“想好未来在哪儿发展了么？”什么都不说有点尴尬，付惜禾寒暄着先开口。
焦蕴本科学的教育，毕业后没急着工作，读了两年研究生，这个夏天就要毕业。
“九月份我去县一中就职。”焦蕴落后她半步，边走边拆自己的公主头，长发泄了满肩，她嫌麻烦似的往后一捋，释然地舒了口气。
付惜禾佯装没看见，又问：“怎么会想到回来？以你的学历，在大城市扎根也不难吧。”
“嗐，”焦蕴摆摆手，不在意的模样，“哪儿那么多大城小县？被所谓成功人生的标准钓着内卷，愿者上钩的事，我不贪它那条饵，此心安处才是吾乡。”
付惜禾了然点头，不能更同意。
都说“人往高处走”，多高是个头？
站得高不见得选择就多，心若被条条框框缚住，哪怕前方横着数百条路，也只能看见一条——即当下能够到的最接近世俗意义上成功的那条。
活得“正确”，不如过得快乐。
付惜禾放慢脚步，与焦蕴并排，两人又走了一小截，焦蕴忽然说：“我喜欢顾屿。”
她说得毫无预兆，付惜禾心脏剧烈一跳，很快又状若不在意地扯扯唇角：“上学那会儿就好些人喜欢他。”
“那你呢？”焦蕴这姑娘说话不会拐弯，主打一个直。
“我那时候自然也喜欢。”焦蕴既对她“久仰”，自然知道她跟顾屿当年的事，对此付惜禾没什么好瞒的。
“那你为什么甩他？”焦蕴表示不解，“他不好么？”
“顾屿很好。”付惜禾想都没想地说。
“我觉得你人也不错。”焦蕴真诚夸赞，“虽然我们第一次见，你又是抛弃他的前女友，但我学这么多年教育，看人多少有那么点准头，我不想喜欢你，可我觉得你是个不错的人。”
付惜禾：“……谢谢。”
“我觉得你也挺不错的，大方坦荡。”她夸回去。
不像她，回肠九曲，顾虑重重。
焦蕴点头，表示满意这一评价。
“其实，在喜欢顾屿这事上，我也走岔过一段路。”她把编公主头的小皮筋丢进路边的垃圾箱，又扯扯身上长及脚踝的红裙，眼神有点嫌弃，“我以前从不穿这种衣裳，一步一绊腿，上台阶还得提着。但网上说追人要投其所好，我就模仿你打扮成了这样。”
模仿这件事能追溯到春秋时期，最经典的是东施效颦。但焦蕴大大方方说出来，并坦诚自己的目的，毫不让人觉得掉价。
“我现在明白了，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也就是不喜欢，跟打扮没关系，即便扭曲成不习惯的模样，暂时得到想要的东西，长此以往拧巴的也是自己，靠伪装得来的东西是不能长久的。”焦蕴接着说，“欺骗同理，好些事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你喜欢顾屿，为什么不跟他说明白了在一起？虽然撮合喜欢的人和他喜欢的女孩，听起来像个圣母傻叉，但我这人无论影视节目里，还是现实生活中，最看不得人不长嘴。”
说到最后，焦蕴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冲自己叹了口气。
付惜禾不知该怎么解释缠着自己的那些麻烦事，几次张嘴都没冒出半个字。
“有苦衷？”焦蕴一看就知道，“电视剧里也爱这么演。”
“恕我母胎solo二十四年，不太明白小情侣之间那些‘我爱你但我不能告诉你’的情感纠葛，但我学过‘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好些时候好心恰恰会导致最坏的结果，我觉得大家还是敞亮点，有什么事一起嗑十块钱瓜子唠清楚，信息共享，这样才比较聪明。”
焦蕴的话很有道理，甚至与多年前付惜禾的想法不谋而合。
跟顾屿在一起前，付惜禾就明白自己即将面临什么，但她还是同顾屿告了白。那会儿她想，未来那么长，她跟顾屿都很聪明，也愿意努力，有什么麻烦是不能解决的？
可世间的无可奈何那么多，有权有钱者势力滔天，无权无势者命如草芥，顾屿本可以有相当光明的未来，若因为沾上她落得个惨淡下场，她怕他会怪她。
她更怕他不怪她。
就像她不怕他怀着怨怼找她翻旧账，只怕他跟她一样，时隔六年仍未走出旧时那点好。
焦蕴说话铺垫少，也不怎么绕弯，是以这段闲聊结束得相当迅速，最后她告诉付惜禾，“有机会可以留意下顾屿的手机”。
手机是相对私密的东西，付惜禾不欲窥探顾屿的私人领域，没太在意她这句话。
下过雨的夜晚总更晴朗，太阳落山时，顾屿预言今晚夜色定会好看，搬了几个椅子上房顶。
他猜得没错，到了夜里，繁星果然缀了满天，星星多代表空气好，这种景象除去南方那些林木繁多、水汽充沛的城市，附近也只有农村能见到。
爷爷奶奶没有上来，两位老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在屋里追着看一个抗日神剧，把屋顶的静谧留给两个孩子。
“真不多待两天？”顾屿问。
“这是我想就能待的么？”付惜禾后靠进椅背，两条辫子垂在身侧，“后天一早大巴就要返程，大后天公司开会讨论建设方案……又不是高考完快乐自由的准大学生了，哪那么多闲工夫？”
“你不用赶大巴，我可以送你。”顾屿试图说服她多待一天。
“但我得赶方案啊……”付惜禾仰头长出一口气，有点苦恼，“方案的许多细节我现在都还没完全想好，也不知道公司会不会同意开展对东刘村的建设。”
“为什么这么想带上东刘村？”顾屿又问她一次，还很心机地拿生日说事，“不可以对寿星说假话。”
“幼稚！”付惜禾怼他一句，然后说，“因为……我真的很喜欢这里，很喜欢很喜欢。”
喜欢到布满了她十八岁的日记，也在回忆里装点了她最孑然的六年。
“为什么喜欢这儿？”顾屿仗着今天过生日，问题一个接一个。
“因为在这里度过的每一天都很快乐，哪怕只有几天，我也非常喜欢。”平房房顶远没有动辄几十层的楼房要高，可付惜禾仰头望天，恍惚觉得此刻是她距离星空最近的时候。
举头三尺有神明，饶是她这些年说谎成性，也不好再打诳语。
“这么喜欢东刘村？”顾屿引诱她说下去，“是因为这里的风景，还是难忘这儿的人？”
付惜禾知道他要挖坑，有意避开：“都有，这里有自由的风和田野，能让人抛掉烦恼，而且爷爷奶奶都对我很好，我时常会想念他们。”
她唯独不提顾屿，这么单独把他拎出来，反倒显得刻意。
“爷爷奶奶确实好，我在外面时也会想他们，”顾屿先铺垫一句，又说，“可我记得我对你也不差，你想念他们时会不会也想到我一点？”
顾屿眼睛微眯，薄唇轻抿，神情带点侵略，他跟高中时太不一样，动不动就要露点锋芒。可无论哪时的他，看向她时都是赤诚的。
顾屿真心与否其实相当明显，譬如他真正开心时，右侧唇角会先勾起，礼貌假笑时两边才会保持同步；认真同人讲话时，会看着对方的眼睛，目光亮晶晶的，礼貌敷衍时则会看对方眼下，眼睛轮廓看起来温柔，但眼神没什么温度……
他敷衍的姿态付惜禾只在他跟别人的相处中见过。
月光温柔，繁星璀璨，始终待她真诚的少年向她抛出这样一问。真诚于他而言分明更加简单，他却用了这样多的铺垫，佯装漫不经心，佯装使坏逗着她玩，小心翼翼想要钓出她的真心。
他越认真，越让付惜禾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焦蕴的话适时回荡在脑海：“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我觉得大家还是敞亮点好……”
想到这儿，付惜禾终于不再遮掩，她点点头，分明笑着，话说出口时却莫名鼻头一酸：“会的，我会想到你，避不开的。”
避不开，就是避不开，字面意义上的万事万物都与他相关的避不开。
随着她的话，顾屿眼眶也跟着一红，他没再问其他，不知是觉得已经够了，还是怕再说下去会触及某些伤感的话题，点到即止。
真正的审判不该在这样晴朗的夜。
顾屿今日打了好几通电话，可能是公司那边有事。
他昨晚睡得就不好，今日起得又早，被童年的月光照着，在少年爱人的说话声里，慢慢在屋顶睡着了。
付惜禾见他阖眼后好半晌没再睁开，确认是真睡了，这才敢悄悄挪到他跟前，伸出食指虚虚地把他五官仔细描摹过一遍，直到深深印刻在心尖。
随后她掏出几天前在宾馆编好的小贝壳手链缠上他的手腕，红绳鲜艳，像在他冷白的腕间系了道姻缘。
付惜禾在他身边静静地也痴痴地看了许久，看到眼眶湿润，呼吸都泛起泪意。
她轻轻对他说：“生日快乐，愿你每一个与我无关的愿望都能实现。”